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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怀揣草籽入宫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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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风像是能把人的魂儿都吹透了,带着青草与新翻泥土的腥气,莽莽撞撞,一直灌进銮舆的轿帘里。博尔济吉特·塔娜端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一枚温润的旧荷包,那里面,密密实实地填着一把来自科尔沁的草籽。舆轿外,京师皇城的喧嚷是人声,是车马碾过青石板的碌碌声,是与旷野呼啸截然不同的、被圈起来的繁华。她微微蹙了蹙眉,不是不惯,只是觉得这声音太过局促。
舆轿稳稳落地,帘子被宫人无声地掀起,一道明亮却不刺眼的光照了进来。眼前是深深浅浅的红墙,墙根下,一丛丛御沟边常见的“铁线草”正泼辣地绿着,茎叶坚韧,毫不在意这皇家的威严。塔娜的目光在那草上停留了一瞬,心头那点离了根系的飘忽感,忽然就落定了些。
引路的太监躬着身子,脚步又快又轻,像是不沾地。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视野豁然开朗,慈宁宫那庄重又不失温煦的檐角便出现在眼前。殿内光线幽沉,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之间。绕过一扇紫檀木雕万寿无疆的屏风,她看见了那位名动天下的女人——孝庄太皇太后。
她并未穿着朝服,只一身绛紫色的常服旗袍,靠在临窗的暖炕上,膝盖上搭着条薄薄的锦毯,手里拿着一卷书。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沉静,像秋日深不见底的湖。塔娜依着规矩,一丝不苟地行下大礼,动作流畅而标准,带着蒙古贵女自幼熏陶出的气度。
“起来吧,到跟前来,让哀家瞧瞧。”孝庄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细细听去,那威严底下,又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塔娜起身,垂首走近。那道目光在她身上缓缓流过,从梳得光洁的鬓角,到身上这件为了入宫新制的、绣着缠枝莲纹的香色旗袍,最后,落在她平静的眉眼间。
“像,眉眼间,有你母亲的影子。”孝庄缓缓道,将那卷书搁在炕几上,“巴林部的明珠,到了这紫禁城,可还习惯?”
“回太皇太后,京师风物与草原不同,孙女儿正在慢慢体味。”塔娜的声音清亮,应答得体。
孝庄点了点头,目光掠过她,望向窗外那一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蓝天,像是想起了极遥远的往事。“这紫禁城啊,看着金碧辉煌,实则地气寒凉,不比咱们科尔沁,一踩下去,泥土都是暖的,草根都是甜的。”她顿了顿,视线转回,牢牢锁在塔娜脸上,“蒙古女儿,到了这里,莫要学那暖房里精心供养的花儿,瞧着娇艳,一阵风雨就零落了。咱们,要做就做那原上的劲草,看着寻常,却能在石头缝里扎根,不怕风吹,不怕马蹄。”
塔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手指又触到了腰间那枚荷包,里面硬硬的草籽隔着锦缎,硌着她的指尖。“孙女儿谨记太皇太后教诲。”她轻声应道,心里那点关于“铁线草”的影像,此刻与姑姑的话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处。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几声低低的、带着劝慰意味的宫人呼唤。一个穿着石青色团龙纹常服袍的少年,几乎是闯了进来,带起一阵微凉的风。他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眉宇清朗,眼神却有些执拗的郁气,嘴唇紧抿着。直到看见孝庄,那神色才稍稍收敛,规规矩矩地行礼:“孙儿给皇玛嬷请安。”
“皇帝来了。”孝庄神色不变,只淡淡一句,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这是刚从南书房过来?”
“是。”少年天子应了一声,这才像是注意到殿内还有旁人,视线转向垂首侍立的塔娜。
“这是你皇阿玛新册的博尔济吉特氏,蒙古科尔沁部来的格格,按辈分,你该唤一声表妹。”孝庄语气平和地介绍。
塔娜再次敛衽为礼:“塔娜给皇上请安。”
少年天子——康熙皇帝玄烨,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好奇,还有一丝属于帝王的、居高临下的估量。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即又转向孝庄,眉宇间那点未散的郁气又浮现出来:“皇玛嬷,索尼他们……”
“皇帝。”孝庄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朝政大事,自有章法。你是一国之君,更当持重,喜怒不形于色。”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又扫了一眼旁边的塔娜,意思很明显。
玄烨的话头被截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只绷紧了嘴角。
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塔娜垂着眼,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少年天子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不甘与烦躁的气息。她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巴林王妃的叮嘱:“紫禁城的水深,波涛都藏在平静底下。”此刻,她算是初初领略了。
孝庄仿佛无事发生,又闲闲问了几句塔娜路上见闻,科尔沁部的情形。塔娜一一答了,言辞简洁,态度恭谨。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孝庄脸上露出些许倦色,便温言道:“好了,一路车马劳顿,也乏了。苏麻喇,带塔娜格格去安置吧。”
一直侍立在孝庄身后的一位年纪颇长的嬷嬷应声而出,面容慈和,眼神却极是清明利落。“格格,请随奴婢来。”
塔娜再次行礼告退,跟着苏麻喇姑走出慈宁宫正殿。走到殿门口时,她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
苏麻喇姑引着她,走在长长的宫巷里,青石板路面被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看不见一丝尘土。“格格往后就住在这西六宫的永和宫,”苏麻喇姑的声音温和,“一应份例,都已安排妥当,若短了什么,或是底下人有什么不当差的,只管告诉奴婢。”
“有劳嬷嬷费心。”塔娜轻声应着。
永和宫不算大,却收拾得雅致整齐。庭院里种着几株西府海棠,花期已过,绿叶倒是葱茏。正殿一侧,特意辟出了一小块花圃,只是空着,露出深色的泥土。
塔娜站在那空花圃前,看了许久。夕阳的余晖给红墙碧瓦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也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老长。她从腰间解下那枚旧荷包,打开系带,将里面褐色的、细小的草籽,尽数倾倒在掌心。
然后,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粒一粒,撒入那湿润的泥土中。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宫人们垂手侍立在廊下,悄悄打量着这位新主子,目光里带着探究。塔娜恍若未觉,只是专注地看着那片刚刚播下种子的土地,仿佛能穿透泥土,看见那深埋其下的、来自故乡的坚韧生命,正在这陌生的皇城角落里,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风从宫巷那头吹来,带着暮春时节特有的、微凉的暖意,拂动她旗袍的下摆。她直起身,静静立着,像一株刚刚移植而来的、沉默的植物,开始打量这片注定要扎根一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