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城主纳个太子妃又何妨》听棋

14、来头

　　暮色如倒悬的黄钟，沉沉压向大地。

　　辛师赶了不到一半的路，在入夜前抵达了里河县。再往前都是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径，只能在这寻处客栈落脚，明日再行。

　　辛师倒不挑环境，随意选了间离大路近的。客栈不大，仅有两层高，裸露的木梁刻痕斑驳，外漆掉了不少，看起来有些年月了。

　　门外只一个灰褂黑鞋的伙计，将她的马牵去不远草棚拴好，又小跑过来迎她入内。

　　一进门，炭火的温暖混杂着嘈杂人声扑面而来。

　　辛师略略扫了一眼大堂，外面看着不起眼，里面竟坐得七七八八，见她一个女子独身进来，又容貌扎眼，立刻引来数道意味不明的黏腻目光。

　　此地与大通相去甚远，无一人认得她。

　　辛师心底冷嗤一声，选了靠角落的一张桌子兀自坐下，将腰间长剑连鞘取下，“啪”一声拍在桌面。

　　没有侍卫随行，却敢独自一人，带剑行走，怕是不好惹。

　　几道目光识趣地缩了回去。

　　辛师要了一壶冷酒，一碟热卤牛腱子，两盘小菜，就着米饭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起来。

　　饿得久了，虽不如姜密做得合口，在这小乡小驿，一口酒一口肉，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令她想起当年随父从军的日子。

　　一壶酒见底，周身才暖透，辛师抬手想招呼添酒，却见那小二却正弯着腰在门边，背对着她，没瞧见手势。

　　辛师凝神看去。

　　小二脚边偎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小的是个女童，五六岁的模样，衣上全是泥印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但至少还是能勉强蔽体。

　　那女童脸色通红，显然是发烧生病了。但在辛师眼神投过去的一瞬间，却忽然转头，清明的眼神穿过看热闹的看客，直直地和辛师对上了视线。

　　辛师挑眉，心下微讶。这洞察力，不像寻常稚童，倒似习武多年之人的习惯。

　　女童虽然一张小脸脏兮兮的，但眼睛却极大，黑白分明，水润润的。她与辛师对视了半晌，又垂下长长的睫毛，默默错开了视线。

　　而较大的那个是男孩，约莫七八岁，衣裤全是破洞，露出黑瘦的胳膊和小腿，上面竟全是伤疤，看起来很是骇人。

　　此刻他正死死抱着小二的腿，任其踢打，就是不撒手。

　　辛师凝神听去，明了个大概。

　　而因着三人在客栈门口僵持，那门一直开着，冷风一个劲儿往里灌，不少客人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开始不耐烦地嚷嚷起来。

　　“干什么？门还关不关？”

　　“就是！冻死老子了！”

　　……

　　“哎——对不住、对不住各位爷！”

　　小二忙不迭向四方赔笑告罪，转回头，脸色一黑，又狠狠朝男孩踹去。

　　“松开！晦气东西！”

　　那男孩硬生生挨了几脚也没吭声，只抱得越发紧了。那小二没想到小子是这么个倔驴脾气，一时也急了，越踢越狠。

　　辛师叹了口气，站起身。

　　大堂内众人见这女子忽然站起身，目光都聚过来，就连门口僵持的三人都转过头来。

　　倪苇眼睛被额角淌下的血糊住了视线，只看见角落里一个高挑的身影忽的站起来。

　　他从不习惯于指望旁人，但今夜小桑病重，外头天寒地冻……

　　他心底到底还是升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辛师面前碗碟已空，她站起身，将长剑系回腰间，揣起空了的酒瓶，没理会任何人，只不紧不慢踱到柜台前。

　　柜台后坐着一个埋头算账的老账房，而在他身后，挂着块油渍斑驳的旧帘布，辛师掀起帘布钻了进去。

　　稍顷又出来了，只见她手里多了个满当当的酒壶，弯腰同账房说了几句话，接过一把钥匙，转身便上了二楼。

　　原来不是要帮他们啊……

　　倪苇掩去一闪而过的失望，看着倪小桑烧得通红的脸，低下头，愈发死死抱着小二的脚。

　　不能让小桑睡在外面。今晚不行。

　　只要能在客栈里面，哪怕一个角落都行。

　　“求求您……”

　　“我能干活，不要工钱……给个角落就成……”

　　倪苇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到做工，那小二瞳孔一缩，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踢得更狠了，一边咬牙低声骂道：

　　“晦气东西！得罪了县正家三公子，里水县谁敢沾你们？滚！赶紧滚出去”

　　小二见越来越多人往这里望过来，心一横，低头瞅准了男孩心口位置，铆足劲一脚踹去。

　　一阵剧烈的疼痛自左前胸一瞬贯穿全身，倪苇疼得眼前一黑，手脚发麻，那死死抱着小二裤腿的双手不由得松了几分。

　　小二趁机抽腿跳开，抄起墙边靠着的木铲，劈头盖脸就朝地上那团“晦气”抡去，誓要将人打出店门。

　　倪小桑见状扑过来，倪苇已经没有力气推开她了，只能蜷身将妹妹死死护在怀里。

　　那铲子直奔着倪苇后脑勺。

　　小二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今夜天寒，这两人若死在外头，谁说得清是冻死的还是……明早他便能去三公子那儿讨赏。

　　“——等等！”

　　声音自柜台后传来。

　　木铲堪堪停在半空，小二僵硬扭头，见出声的竟是平日寡言少事的老账房魏先生。

　　这老魏甚少管闲事，可不是什么善心人。

　　他现在忽然打断自己，是要作甚？

　　小二瞪圆了眼。

　　他就不信，老魏不知道这俩晦气兄妹招惹的是谁！

　　只见老魏费力地从柜台后挪出来，他腿脚似有不便，一瘸一拐走过来，手里拎着串钥匙，朝小二晃了晃。

　　整个大厅的视线一瞬都集中在了那串钥匙上。

　　小二难以置信——县正家三公子可是放了狠话的，哪个不长眼的敢帮这两兄妹，就是和县正家过不去！

　　在这地界，县正几乎算是只手遮天，谁会为了俩乞儿触这霉头？除非……小二眼睛滴溜溜转了半圈，隐秘地朝二楼最右边亮着光的那间厢房望了一眼。

　　那女子是个生面孔，怕是不知道背后的麻烦。

　　果然下一秒，老魏从那串钥匙中摘下一把，丢到像小兽一样相拥着的兄妹面前，神色复杂开口道：

　　“算你们撞了运。二楼右边，倒数第三间。”

　　倪苇双眼一红，忍着剧痛一把抓过钥匙，攥进掌心。他四肢疼得跟快散架了似的，却终于狠狠松了一口气。

　　是……方才那位姐姐吗？

　　他张了张嘴，想问，却见大厅四周目光或明或暗，此刻仍胶着在他俩身上，到嘴边的问句被他咽下。

　　不能问。

　　他一声不吭，与小桑相互搀扶着，低头穿过大堂一道道目光，径直踏上楼梯。

　　现在问了，便是将祸水引到恩人身上。

　　所以他忍住了。

　　可有人忍不住。

　　小二见那俩乞儿不仅进了客栈，甚至直接往二楼去了，面色阴晴不定，一把抓住老魏的肩头，咬牙切齿低声道：“……是刚那女的？”

　　老魏不答，拍开他的手，转身回到柜台后。

　　小二不甘心跟上来，又道：“……她什么来头？”仍是无人回应，小二面色一变再变，终于低声吼道，“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那女子独来独往，能有什么倚仗？这般与县正家结下梁子，就算功夫再俊，一个打得过十个、百个？若是她跑了，三公子找上门，你扛得住？”

　　小二狞笑了两声，仿佛看见了眼前自作主张的账房被三公子叫人收拾的惨样。

　　可老魏却仍旧充耳不闻，一头埋在账簿里。

　　小二盯着他这无动于衷的模样，渐渐收了声，终于品出点异样。

　　老魏这人，最懂看风向。他这般言语，老魏却毫无反应，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眼神里闪过几分惊疑不定——

　　这女子，究竟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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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时三刻，入夜已深。

　　一楼大堂早已人散灯熄，大门落锁，唯余柜台上一盏油灯苟延残喘。

　　二楼厢房呈“凹”字型排开，一共左中右三列厢房，放眼望去，大多熄了火烛，漆黑寂静，进入了梦乡，除了偶有几声咳嗽外，安静非常。

　　二楼右侧倒数第三间厢房却在此时，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里面钻出。

　　倪苇一手牵着倪小桑，走到了右厢房最里那间的门前。

　　他低下头看了眼妹妹，倪小桑肯定地点点头。于是倪苇深吸口气，抬手，极轻地在木门上扣了两下。

　　两人屏息等待着，莫名紧张，因此没有谁注意到，背后正对着他们的东厢房房门并未关严，留着一条隐秘的缝隙。

　　而那缝隙背后，一双眼正在暗中窥视着这一切。

　　直到两人进去，对面房门才轻轻合拢。

　　黑衣劲装侍卫迅速转身，至案前三尺处跪下，低声禀报方才所见。

　　“大人，倪氏兄妹已入右一厢房，应是方才出手的那位女子所在。”

　　“大人，可要属下调查此女背景？”

　　房中只燃一盏孤烛，窗隙漏风，吹得火苗摇摇晃晃、明灭不定，在墙上依稀打上一道端坐执棋的剪影。

　　案前人微微一动，指间棋子轻轻落下。

　　“不必。她么……我认得。”

　　侍卫一怔，当即垂首：“属下失职。可需探其来意？”

　　案前人轻笑出声。

　　他起身，宽大的紫金色衣袍随着动作流淌着华美的光泽，其上绣着缠枝锁纹与金莲暗绣，在昏光中隐隐浮动，与满屋简陋的陈设格格不入。腰间一条皮革嵌玉的腰带束着衣袍，正中间一颗巨大的暗紫色猫眼，在昏暗中宛若一只睁开眼的妖猫竖瞳。

　　韩澄越过伏跪在地的侍卫，走到窗前，推开正对着辛师的窗户，低低笑了起来。

　　他五官精致苍白，眉眼细长，眼尾微微上挑，直直望着对面透着暖光的窗纸，眼底闪动着隐秘而狂热的笑意。

　　“无须费心。”

　　他轻声呢喃，仿佛说给自己听。

　　“她自会……送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