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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奕棋 ...

  •   “诸位大人辛苦了,孟管事,快为贵客们斟茶。”
      白术目光扫见一旁的茶具,顺势开口,声音清朗地打破了厅内的喧嚷。
      众人见有外人介入,先前热络的气势不由得一敛。
      “扰了诸位大人议事,是在下冒昧。”白术从容上前,执礼甚恭,姿态温文尔雅,“今日承蒙各位挂念我家侯爷,只是天色渐晚,不知诸位在膳食上可有忌口?白术这便去吩咐厨房备宴。”
      他语气谦和,举止有度,倒让一群本想借机与周望舒深谈的官员不好发作。白术轻飘飘一句话落下,把“白术”两个字敲在了不少人的心头。谁也没有想过教着陆文渊在朝堂上说话的是这样的一个文弱少年。
      近日来,陆文渊一番动作,竟将“白术”二字直接推上了朝堂议论的风口。众臣私下议论纷纷,皆猜测他是三皇子麾下隐于幕后的谋士。再联系此前震惊朝野的火药案,不少人倒抽一口凉气——此子心机之深、手段之绝,着实令人心惊。若容他日后步入朝堂,只怕又将掀起一番风雨。
      随后又传出陆崇亲赴诏狱与白术会面的消息,更在众臣心中坐实了二人的关联。有人甚至暗自揣测,陆文渊这些年来看似不争,实为陛下属意的储君,一直在暗中布局。
      今日他们前来长公主府,表面是为恭贺周望舒入阁,实则意在与他拉近关系。毕竟六部九卿的奏折皆须经内阁审阅批复,周望舒在内阁行走,见到冯时晏的次数总是多过他们,且周望舒从前也是冯时晏的弟子,比他们要有面子的多。
      众人虽对周望舒极尽客气,面对白术时,却无一人敢上前多言半句。谁都清楚,若在此时与这位“三皇子党”的核心人物表现得过于热络,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扣上一顶“附庸三皇子”的帽子,届时恐怕百口莫辩——尤其是在场还有几位明里暗里支持大皇子的官员,更是不愿授人以柄。
      “今日聆听中书教诲,受益匪浅,一时竟忘了时辰,实在是叨扰过久了。下官就此告退,改日再备薄酒,恳请中书赏光,好多加请教。”
      一人带头告辞,余下诸人也如潮水般纷纷退去。方才还人声鼎沸的花厅,顷刻间安静下来。
      白术微感诧异,不由轻抚下颌,自语道:“我莫非是什么妖魔鬼怪不成?”
      周望舒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我家小白术明明生得可爱,怎会是妖魔鬼怪。”
      “真正的‘混世魔’坐在这儿,他们倒前仆后继;我一介良民路过,反而作鸟兽散,真是世风日下。”白术摇头叹息,语带调侃,却不动声色地瞥向周望舒,见他虽在笑,眉宇间却藏着一丝倦意与勉强。
      周望舒闻言笑意更深,却不慎牵动腰际伤口,疼得神色一僵。
      “伤口怎么样了?我先扶你回房查看。”白术再无心说笑,立即上前搀住他。
      “无碍。林钟说,多亏白神医那精准的一剑。”
      “这话说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捅了你一剑。”白术口中应着,脚下已利落地引他往外走。
      “白神医给的,是救命的一剑。”周望舒轻笑,那笑意粲然,却几乎掩不住脸色的苍白。
      白术沉默地扶着他前行,心中几番挣扎,终是低声问出那句盘旋已久的话:“入阁之事……是小侯爷自愿的么?”
      周望舒先是一顿,随即竟朗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白术怕他撕裂伤口,忙用力扶稳他手臂,蹙眉道:“别笑了。”
      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欢愉,反而像裹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涩意。
      “小白术,”他笑够了,才斜睨过来,语气轻佻,眼神却深,“你这话问得,倒像是我要被谁卖去秦楼楚馆似的。”
      “你……”白术语塞,见他又开始胡言乱语,索性不再多言。
      回到卧房,他将人安置在榻上,转身去取青囊。还未走出一步,身后便被人轻轻环住。
      “小侯爷?”白术身形微滞。
      “小白术,”周望舒的声音低哑,贴在他耳后,带着不寻常的滚烫,“往后……可不许抛下我。”
      那体温灼人,烫得白术耳根发热。“说什么胡话。”他抬手探向对方额头,一片火热,果然是胡话。
      “叫你逞强乱跑,报应来了吧。”他没好气地将人按回床上,熟练地解开衣袍,拆开绷带,动作虽快,却极尽小心。
      “还笑?现在可真是‘好笑’了。”他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手下不经意重了些,周望舒便惨兮兮地拽住他衣角。
      “白神医,我都这般凄惨了,你也不可怜可怜我。”
      “这道伤口太深,若不是情势所迫……”白术声音低了下去,专注地将药粉细细撒上,见血色洇出,再补上一层,手法稳定而轻柔,“你能撑过来已是万幸。这几日务必静养,待伤口结痂再说。”
      周望舒难得安静,只一直望着他,许是因发热,那目光比平日更深,带着几分朦胧的纠缠。
      “或许阿娘说得对……”他忽然低声喃喃,“再过几年,你大概……就把我忘了。”
      “什么忘了?”白术正全神贯注于伤口,并未听清。
      周望舒却只是摇了摇头,缓缓合上双眼,将未尽之语与眼底翻涌的暗潮,一并隐入一片安静的阴影里。
      白术纳闷他出口的话,又担心他身体,便也没了话,只是坐在一旁守着。
      一连三日,两人的角色彻底对调。白术成了那个发号施令的人,将周望舒牢牢按在床上——渴了,水杯递到唇边;饿了,小几直接摆上榻;唯有出恭时方准他起身,却也只限在净房之内。这般情景若叫不知情的人瞧见,怕真要疑心小侯爷是被软禁了。
      周望舒倒也安分,白术不让他出门,他便真不踏出房门一步。腰不能动,手却闲不住,索性铺纸研墨,重拾画笔。方君杳当年教他武功,君子六艺亦未偏废,只是周望舒平日懒得摆弄这些。如今困于室内,反倒静心画起花鸟,偶尔也描摹坐在窗边软榻上的白术——只不过在他笔下,白术或是鬓边簪花,或是编了满头小辫,形态各异,俏皮鲜活。画到兴浓时,他便大手一挥,吩咐岁杪:“拿去裱起来。”
      白术为陪他养伤,耐性十足,整日不紧不慢地将青囊中的药材一一磨成细粉。那粉末质地极为细腻,竟比姑娘家妆奁里的脂粉还要匀净几分。
      转眼除夕便至,周望舒的伤口已愈合得七七八八。这日清晨,他总算收拾齐整准备下榻。
      “嘶——怎么腰间还火辣辣的?”他刚套上中单,稍一抬手便蹙眉呼痛。
      白术瞥他一眼,心知这伤早无大碍,不过是这人存心作怪。他接过季秋手中的大红色蟒补,沉默而利落地为周望舒穿上,又将衣带仔细系好。
      “瞧瞧,还是小白术手巧。”周望舒含笑望他,“季秋,你们得多学着些。”
      这夸赞听着受用,被夸的人却抿紧了唇。白术取来素金带为他系上,理了理身上的褶皱,略一思忖,又将他按在镜前,执梳为他重新束发,取了一侧的圆帽带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倒把旁边的岁杪看得目瞪口呆,悄悄竖起拇指:“白神医真厉害,上能治病救人,下能伺候主子周全。”
      白术唇线微动,终究没有作声。
      周望舒挥退左右,转身握住白术的手,轻轻揉捏他微凉的指尖:“小白术,今日岁除,总该给我个笑脸吧?”
      “周中书教训的是。”白术说着,唇角勉强牵起一个僵硬的弧度。
      周望舒摇头失笑,声音放得更软:“入阁是我自己选的路。既要入局对弈,总得先看清棋盘、认准对手。我知你担心,可你家侯爷并非稚子,无需事事被人护在身后。”
      听他正经谈及此事,白术脸上才终于有了些鲜活神色:“侯爷身边能人众多,何必亲自涉险?”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周望舒正色道,“若不亲自去看、去听,我永远只能做别人手中的棋子。朝中诸事纷杂,我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但我的对手,我必须看清。”
      他忽而问道:“你觉得舅舅这些皇子里,谁堪当大任?”
      白术凝神细思,一时语塞。
      “你看,连大皇子、二皇子是何做事风格,我们都说不清楚。”周望舒轻叹,“我必须去了解。而站在朝堂上,是最好的办法。”
      他顿了顿,又道:“陆治曾说,若他继位,便放我回沐云城。你觉得此言如何?”
      “沐云城地势险要,兵强马壮……若我是皇帝,也绝不会放心……”话一出口,白术自己先怔住了。
      “正是。”周望舒目光深远,“只要沐云城一日在我周家手中,无论龙椅上坐着的是谁,都绝不会安心。这本质上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若交出兵权,外敌来犯时,岭南万千百姓何以自保?纵有八百里加急,京师至此亦需一月,远水难救近火。若交出财权,则朝廷拨下的赈灾款项,层层盘剥,送到百姓手中时还能剩下几何?更遑论岭南每年必发的洪涝,避无可避,随之而来的疫病更是雪上加霜。”
      白术深吸一口气,不曾想周望舒已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自己与他相比,到底思虑不及。
      见白术神色震动,周望舒拍了拍他的肩,笑意重现:“别担心。中书舍人虽是小官,内阁却是天下机要所在。舅舅这一步棋下得微妙,可与我而言,入阁非是囚笼,而是破局之始。”
      这番话如春风化雨,悄然抚平了白术连日来的忧虑。他轻轻颔首,取过一旁的狐裘为周望舒披上,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小侯爷,我们该出发了。”
      见他终于释然,周望舒眼底也落满了轻松的笑意。
      两人依礼入宫,先行拜见了皇帝,随后便往慈宁宫去。
      时隔半月,再次站在这座宫殿前,白术竟有些恍惚。
      “我在呢。”周望舒察觉他的迟疑,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牵着他一同走了进去。
      “孙儿问皇祖母安。”
      “白术问太后安。”
      “起来吧,都起来。”
      不过半月光阴,太后满头银丝又添了几分,连说话都带着颤巍巍的尾音。眼角的鱼尾纹,细细密密的,描述着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
      白术起身后便静立一旁,垂眸不语。周望舒往前了几步,停在了几步开外的地方。
      太后深深望着周望舒,浑浊的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又无力地垂下:“好孩子……哀家这些日子,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呢……”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宫女忙上前为她抚背,却被她轻轻推开。
      “哀家这一生,自问对得起江山社稷,唯独……唯独亏欠了你和你母亲。”她望着周望舒,泪水沿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月儿,祖母知道你怨我……那日你跪在殿外,一声声求我网开一面,祖母这心里……比刀割还疼啊……”
      她挣扎着想要下榻,声音越发哽咽:“月儿啊,你可知道……祖母看着你长大,手把手教你写字,听你背《孝经》……你第一次叫我皇祖母时,那软糯的声音,至今还在我耳边……我怎会不疼你?”
      周望舒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喉结轻轻滚动。
      白术的心口像是被什么猛地攥紧了,细细密密地疼起来。他一直以为那日是周望舒不管不顾地闯进了诏狱,却从不知道,在那之前,这个人曾来过这里,跪求过一场转机。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那日的景象——他那向来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小侯爷,是如何挺直了脊背,却又不得不低下头的?那身铮铮傲骨,在冰冷的地砖上跪了多久?又是怀着怎样焦灼的心情,听着祖母的拒绝?
      光是想象,就让白术几乎喘不过气。他忽然觉得自己袖中药瓶的冰冷,都比不上知晓此事时,心头一瞬的寒意与酸楚。
      他的小侯爷,为他做到了这个地步。
      而他呢?他能为他的小侯爷做些什么?除了这一身还算过得去的医术,除了这点笨拙的陪伴,他还能拿出什么,才能抵得上这份沉甸甸的情意?
      一种混合着心疼、无措与强烈想要回报的念头,在他的心绪里疯狂翻涌,最后只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呢喃,他的小侯爷啊,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太后转向白术,目光恳切:“白先生,哀家知道,一句对不住,抵不过你在诏狱受的苦。可哀家、哀家也是为人母、为人祖母的人啊。”她痛苦地闭上眼,“皇儿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这手心手背,都是肉。”
      白术低垂着头没有应声。周望舒退了两步,悄然握紧了白术的手。
      太后凄然一笑,泪水止不住地流。突然传来一阵剧烈咳嗽,帕子上竟染了点点猩红。宫女惊呼着要传太医,却被太后制止。
      她喘息着,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哀家不求你们原谅,只求你们好好的。月儿,让祖母,再好好看看你……”
      周望舒终是上前一步,在榻边跪下。
      太后颤抖的手轻抚他的脸颊,露出一抹笑容,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她又望向白术,声音渐渐微弱:“好好的。好好的……”
      寝殿内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奕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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