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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刺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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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的冬夜,是北风独霸的疆场。它们呼啸着掠过长街,将白日里残存的一点暖意搜刮殆尽,只留下刺骨的严寒。道旁老树再难承受这般磋磨,随着几声摧折的脆响,终于轰然倾倒,如败军之将,伏地称臣。
醉意一阵阵上涌,如同潮水拍打着意识,让白术脚下虚浮,真如风中芦苇般摇晃起来。好几次都想要看清楚前面是谁,但脚下一个踉跄,又打碎了残影。寒风卷起他的长发,一次次遮挡了他的视线,让他眼前的朱红色都变得隐隐约约。
周望舒既要分神护着身后的醉鬼,又要招架眼前数名傩面人的凌厉攻势,一个疏忽,腰间便传来一阵锐痛。温热的血腥气弥散开来,让白术身形一顿,混沌的脑子总算清明了几分。
他猛地一拽大氅,手探入袖中,摸出两枚寒光闪闪的银针。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瞄准其中一人,甩手而出!
贪杯误事!
白术此刻对这四个字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
古人诚不我欺!
只可惜这顿悟来得太迟。两枚银针破风而出,手劲儿是不小,只是可惜准头因着酒意偏了。仅是擦着一人的面具过去。
无法,他抖了抖袖子,将一只瓷瓶甩到了手边,冲着来人砸了过去。武器变大了,准头也好了些,总算是砸中了一人。见那人倒地不起,白术推了推紧箍着他的周望舒:“周望舒,松手。”
“这些人下手狠辣,你别乱动。”周望舒非但没松,手臂反而收得更紧。这群傩面人身手诡谲,远非先前那些江湖杀手可比。
白术抖了抖衣袖,又摸出一只小巧的瓷瓶,声音稍稍沉了些,“我还有这个。”
“好!”周望舒应声将他猛地往身前一带,同时一剑挑开袭来的兵刃。
白术趁势怒喝一声:“走!”手中药粉借风洒出,如一道灰蒙蒙的屏障。
然而面具人早有防备,纷纷拉起衣领掩住口鼻,伤亡竟是大减。
见最后一招也已失效,周望舒毫不恋战,拽着白术发力狂奔。
夜间的树林危机四伏,头顶枝桠横斜,脚下亦是坎坷难行。周望舒只觉脚下一空,心中警铃大作,两人已齐齐向下坠去!
“拉紧!”电光石火间,周望舒反手将长剑狠狠刺入侧壁的泥土中。利刃与土石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下坠之势骤减,两人终是悬停在了半空。
“祸兮福之所倚。”白术咧嘴笑了笑,颇有些苦中作乐,“好歹这坑帮我们挡了一劫。”
周望舒却无暇乐观。他紧握着白术的手因脱力和伤口渗出的鲜血而变得湿滑,正一点点向下滑脱。
“周望舒,不如你先把我丢下去探探底?”白术低头瞥了一眼,下方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好在月光下并无冷光反照,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抓紧,闭嘴!”周望舒抬头估算了一下高度,洞口遥不可及,将人抛上去绝无可能。
他话音未落,上方竟掉落一张傩面。
“他们追下来了。”白术下意识伸手接住。
恰在此时,一个傩面人出现在洞口,正探头向下窥探。
“你说,我们抓个垫背的如何?”周望舒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在幽微的月光映照下,竟有几分森然。
白术掂了掂手中的面具,坚硬的木质触感传来。“好主意!”
只听“嗖”的一声,那面具如暗器般激射而上,精准地砸中那人面门,随即又晃晃悠悠地坠了下来。
“好准头!”周望舒素知他手法奇准,却没料到在此等狼狈境地之下,他仍能一击即中,且绝无“资敌”之虞。
“多谢小侯爷夸奖。”白术得了称赞,竟还有心思嬉笑,顺手又抛了抛接回的面具,“可惜,垫背的没抓着。”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交握的手正因为血迹而缓慢滑脱。再这样下去,他必定先一步坠落。
“周望舒,”他收敛了笑意,声音低沉了几分,“让我给你垫个底吧。”
“再胡言乱语,”周望舒气息已见吃力,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褪尽了,“我就把你丢上去喂狼。”
上方的傩面人似乎仍不死心。不多时,一点跳动的火光在洞口出现。
“他们人还怪好的,”白术苦中作乐地扯了扯嘴角,“知道底下黑,特地给送个亮儿。”
光亮在浓稠的黑暗中总是格外惹眼。
“是啊。”周望舒应和的话音未落,那火把便被无情地掷了下来!他手上猛地用力,拎着白术向侧旁一荡——白术的脸颊重重撞上冰冷湿硬的土壁,残存的酒意瞬间散了个干净。
火把坠落,将坑底短暂照亮。底下除了些枯草,别无他物。
“还真是……要感谢这一把火。”周望舒看清了高度,心下稍安。他右脚在坑壁上一蹬,借力拔出长剑,两人顺势稳稳落向坑底。
“到处都是洞,”白术揉着被拽得生疼、几乎脱臼的胳膊,低声抱怨,“这京师底下是让人掏空了吗?”
周望舒抬头望去,心下一沉。上面的人显然不认为一把火就能解决问题,此刻竟又拿来数十只火把,将洞口映得一片通红。
“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把我们烧成灰了。”白术惋惜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手边有一缕冰冷的微风拂过。他转头望去,心中顿时一喜——天无绝人之路!
“小心!”周望舒却一把将他拽向对面,两人身体紧紧贴上石壁。几乎同时,又一支火把呼啸着坠落,噼啪燃烧的光亮,瞬间映出了侧前方一条幽深的甬道入口。
“周望舒,”白术扯了扯嘴角,想起冬猎时的遭遇,“京师住着的都是什么人啊,这么喜欢在地下做文章?”
“反正不是好人。”周望舒瞅准时机,迅速捡起地上尚未熄灭的火把,拉着白术在那“火雨”再次降下前,闪身钻入了甬道。
两人一路疾行,直到确认暂时安全才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见大量燃烧的树枝杂物轰然砸落,封住了来路,火势瞬间猛烈起来。他们不敢耽搁,也顾不上姿态雅观,沿着狭窄的甬道埋头向前钻去。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周遭的烟雾渐渐稀薄,两人才缓缓停下。
周望舒踉跄一步,扶着冰冷石壁滑坐在地。
“你还好吗?”光线太暗,白术看不清他的脸色,但那粗重紊乱的呼吸已说明情况不妙。
“没事,嘶——”周望舒倒抽一口冷气,白术四下摸索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他腰间的伤口。
“对不住!我看看。”白术连忙缩手,随即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吹亮。微光驱散黑暗,映出周望舒腰侧那道狰狞的伤口,足有五寸长,深不见底,鲜血仍在不断渗出。
“伤得这么重,你怎么一声不吭!”白术气他耐性好,手上速度倒是不慢,只一会儿就掏出了金疮药。
周望舒递过一条帕子:“先……缠上再说。”
白术不再多言,将半瓶药粉尽数洒在伤口上,用帕子替他紧紧包扎起来。
“还有哪里?”他举着火折子的手微微颤抖,强自镇定,目光顺着周望舒的手臂检查,果然又发现一处刀伤,所幸比腰间的浅些。“你腰上的伤很重,千万别再用力了。”
这条甬道阴冷异常,两侧灌入的穿堂风如同冰刀。周望舒失血过多,体温本就流失得快,在这酷寒中更是面色苍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散入了风力。
“周望舒?”
包扎完毕,白术才惊觉周望舒已许久未发一言。
“快醒醒!不能睡,绝对不能睡!”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恐惧攫住了心脏——周望舒已有好几息没有动静了。
“周望舒,醒醒!”白术一咬牙,拼尽全身力气,左手艰难地移动,终于触到了周望舒冰冷的手腕。
“周望舒!周月!”他又连唤数声,身后的人依旧毫无回应。他半边身体已被冻得麻木,根本不听使唤。他只能奋力活动还能动弹的右手,这一动,刺骨的寒风立刻寻隙钻入,仿佛要冻裂骨髓。
“真冷。”白术咬牙忍耐着,右手终于在袖中摸到了那熟悉的银针。他毫不犹豫,反手一针扎在自己麻木的腿上。尖锐的痛感瞬间驱散了部分麻木,他趁机活动了一下,立刻转身,凭借手感在周望舒身上寻到关键穴道,搓热几乎冻僵的手腕,精准地将银针刺下。
周望舒身体微微一颤,终于有了反应。他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长睫上凝结的冰霜被震落。
“周望舒!能听见吗?我们不能睡过去!”白术大声喊着,边搓着手为他取暖,边焦急地紧盯着他苍白的脸。视线有些模糊,他自己也挨了两刀,失血带来的眩晕阵阵袭来。
“没……事。”周望舒声音沙哑得厉害。
白术心中一紧,再次搭上他的腕脉,脸色骤变。
“这群人竟还藏了这等阴毒的药物!周望舒,你快试着调整内息看看。”
周望舒轻轻回了一声,缓缓催动内力。然内力刚运行至一半,便如遇寒冰,滞涩不前,再也无法流转。他心下明了,自己这是中了算计。
“小白术,”他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声音低哑,“今日,你怕是要……与我在此陪葬了。”
“那……小侯爷也不亏。”见他还有精神说话,白术也强打起精神与他斗嘴,“先皇刚废了人殉,连皇帝都无福消受的待遇,倒让小侯爷赶上了。”
“哈哈哈。”周望舒低笑起来,牵动了伤口,咳嗽几声,“你说得……在理。就是可惜,我们小白术,还未及冠呢。”
“所以,还得辛苦小侯爷冻一冻您那聪明的脑瓜,赶紧找一条生路出来才是。”白术说着,强撑着冰冷刺骨的石壁站起身来。这一动,浑身冻得打颤,牙齿都忍不住磕碰。他再也忍耐不住怒意,暗骂着京师的人都这般无聊吗?莫非都是属耗子的,热衷于打洞!打洞也就罢了,偏要打出这么一处鬼地方,这穿堂煞恨不得将人的魂儿都吹散了!
他腿上一软,几乎要瘫坐回去!
周望舒强撑着与他一同站起,两人互相搀扶,沿着冰冷刺骨的石壁颤巍巍地前行。每走两步,就得心疼地搓搓几乎冻僵的手。那石壁的寒意直透骨髓,白术甚至想用脸贴上去试试,看它是不是冰雕的!
这条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在绝对的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们走了许久,久到腿脚从麻木走到恢复知觉,久到背后因持续的走动渗出了薄汗,又久到精疲力竭,几乎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时——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光。
有光!
白术惊喜地回头看向周望舒,眼中绽出光彩。
周望舒点了点头,强压下急促的喘息,加快了步伐。
“嘭——!”
就在两人刚刚踏入月光下的瞬间,身后甬道的石门轰然关闭!他们环顾四周,心沉了下去:头顶是封死的铁栅,左右是冰冷的石壁,前方也是同样坚固的铁栅栏。
他们被困在了一个坚固的囚笼里。
进退无路。
起初,两人还试图活动身体抵御寒冷,但京师冬夜的酷寒远超想象。
“小侯爷,”白术哈出一团白雾,用力搓着双手,“我若真给你殉了葬,来年你投胎,可得记得带上我。”
“好。”周望舒的声音再次变得飘忽不稳,“咱们托生做一对,指腹为婚,青梅竹马……”
“什么青梅,”白术纠正道,回头看去,只见周望舒已蜷缩在地,声音闷在衣料里,“是竹马和竹马。”
“小侯爷,快起来!”白术伸手去拉他,指尖触及的却是一片骇人的冰凉。他心下一惊,稍一用力,周望舒整个人便软软地朝他倒了过来。
“小侯爷!”
白术惊呼着扶住他,让他靠坐在石壁上。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清了对方腰间那片刺目的殷红——血色早已浸透帕子,染红了大片衣袍。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
白术咬紧牙关,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颤抖着手掀开他的衣角。眼前的伤口惨不忍睹,皮肉外翻,鲜血仍在不断渗出。
“周望舒,你忍住了。”
他果断扯过大氅一角塞进周望舒齿间,随即拿起长剑在火折子上灼烧。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他稳住了心神,将那烧得通红的剑刃,颤巍巍地贴上了狰狞的伤口。
“滋啦”一声轻响,他的手随之猛颤,呼吸骤然急促。周望舒身体剧震,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久久萦绕在两人之间。
当白术终于移开剑刃时,全身力气仿佛随之泄去。长剑“哐当”落地,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眼眶里的泪珠,断了线般滚落。
周望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用几乎全是气声的嗓音说:“小白术……做得好。”
白术用力抹了把脸,站起身,挪到周望舒身边蹲下,仔细检查确认伤口不再流血,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周望舒,千万不能睡,听见没有?绝对不能睡。”
他捧起周望舒冰冷的手,连连哈着热气,反复揉搓,直到那双手终于恢复了些许温度。
周望舒的状况极糟,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白术翻遍全身,虽有些虎狼之药,却不敢给他服用——若在此刻发汗,无人救援,无异于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