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37】 ...
-
当妮薇德再次来到布斯塔格时,见到了她从未想过的场景,一向稳重的艾萨克似乎正与加希亚展开紧张的对峙,艾萨克十分郑重地宣布,即使她已经答应,但加希亚总得为布斯塔格考虑,假若他们要为此波及布斯塔格,那么艾萨克将不会遵循这项指令。
直到他们看见妮薇德,相当迅速地收敛起了矛盾,艾萨克从椅子上起身一脸笑意地朝她走近,调侃道她已经许久没有光临此地,并关切地问起她此前的失语问题。
妮薇德说到她的嗓音已经没问题,并无奈地解释她不得不再次开始准备自己的学位论文,否则她将没办法给还在伊迪欧的导师以交代。妮薇德轻声问起刚才的事,艾萨克则以加希亚一直如此搪塞了过去,加希亚此时仍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她承认加希亚与此处密切的联系,超出她所知的联系。
妮薇德坐到了刚才艾萨克的位置上,自从上次与对方聊不下去后,这还是首次重新这样坐在一起。
“小说很成功。”加希亚开口便聊到了她的事,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片刻前的紧张对峙。
“你这样认为吗?”妮薇德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也没料到会得到此等评价。
“难道你不满意?”
“是哪种方面的满意或不满意呢?内容?表达?影响?还是评价?不论从哪里出发都能得到一个回答,然后它们便可继续展开解不断的争论。”
“或许这也是一种成功。”
“著名的评论家加希亚·葛莱西特斯先生说起这句话,不觉得可笑吗?”加希亚看着她说完后可疑的笑容,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它太过空泛而不自知,你还不是忍受不了同样的问题。”
“‘忍受’,忍受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词啊!如果给一颗糖就要人们忍受一切不幸,人类大抵也不会这样辛苦了。”
面对妮薇德明显的前言不搭后语,也不再与她对着先前遗留话题挑毛病,他接着说到:“不过我依然觉得,那是部好作品,除去重要的纪实,它揭露的正是当下人们赤裸裸的灵魂境遇,因而留下的绝非只有浅薄的东西,只是,人们面对这一境遇除了高呼口号,便只会寻回去以前庸俗的文化工业、娱乐产品。”
“加希亚,不要像你批判过的那样,用一句粗暴的庸俗浅薄来定义所有东西,你需要联系当下的社会文化背景,你会知道那些东西存在的意义。”
“所以,相信并纵容人们的软弱和无力,奉此为当下的真理,然后期待着像一个救世主一样的人带领众生走向真正的自由和平等,或者至少满足能像奴隶一般用面包来填饱肚子的最低限度,你以为这样真能解决问题?”见妮薇德没有答话,加希亚继续紧追不舍:“那些东西才是无处不在的操控,只是它披上了一层温和无害并予人欢愉的外衣,我只是在反复警醒,不要被表象麻痹。”
妮薇德依旧保持无动于衷的样子,她无意识地露出轻笑,说到:“可他战胜了耶稣基督呢。”
“您在开玩笑吗?哈利克斯小姐。”加希亚无疑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叫妮薇德自己甚至又诞生了刹那战栗,加希亚深深叹了口气,与此前他的一向凌厉相比,妮薇德似乎恍然从中瞧见了基里斯蒂安的影子。加希亚缓缓开口:“你想好要如何完成那一步跳跃了吗?”
“公开运用理性。”
“由谁来公开?所有人都要公开吗?”
“由做决定和能解决问题的人,由他们来公开运用理性,至少让这份理性达到普遍性的高度,而不是某种被合理化之后的私心。”
“然后呢?要如何实现?假若后者在某种程度上被相信为前者呢?”
“你问题太多了,加希亚先生。”妮薇德被他这一通问题激得有些烦躁,虽然她本身就在烦躁罢了,但眼前人无疑最能充当导火索。
加希亚笑了,是那种舒朗的开怀大笑,但并非针对妮薇德,妮薇德对此也很清楚,于是随他尽情笑去了。
“你离权力中心太近了,”加希亚认真地说道,“太近了自然会被腐蚀,你会情不自禁地想去维护它。”
“我没有想要维护它,我只是寄希望于它能完成内在的超越。”
“为什么你认为完成超越一定要走原先的路线呢?”
“不走那条路线,怎能完成的是基于现实的内在超越?走一条新路是极其困难的,而且你换了一条新的路,不懂那条路上的矛盾与阻断,这样放弃了直面矛盾,走另一条路也不会彻底的。”
“你在一道旧路里,无时无刻不在运用旧路的逻辑,你寄希望于这样的超越?况且你怎么这样确定换条新路便是放弃直面矛盾,直面矛盾是任何时期想着解决问题的前提,所以你怎么知道新路无法完成对旧路的超越?我认为恰恰相反,若是回到旧路,只会面临根深蒂固的结构性难题,更会被对手拉到同一层次,更加难以完成超越。”
“得了吧,你才被拉到同一层次,你太执着了,加希亚。”妮薇德依旧抬出了这个词汇,哪怕她说得就像先前那样充满心虚,但这仍是妮薇德想要告诉他的话语。
“你已经说了两次执着了,我还以为我们在这方面是同样的人。”
加希亚的语气不知是调侃,还是落寞,亦或是两者都有又都模糊的故意,两人都不再说话了,艾萨克在一旁开始有意无意地看向他们。
布斯塔格陷入了妮薇德初次来到这里时令人意外的安静,过了一会儿,加希亚率先起身准备离去,临走时还不忘留下一句:“重要的只是不要违背初衷。不过你终于没有原先那般诡异的平和了,哈利克斯小姐。”
妮薇德今日来到这里其实只是想看望一下艾萨克,像日常聊天一样留下几声问候,没成想掺和进了他们的问题,自己也被牵扯进来搅乱心绪。
她与艾萨克做着简单的告别,艾萨克则小心翼翼又满怀担忧问了她一句:“您不会也在做着什么危险之事吧。”
“怎么会。”妮薇德对着他轻松一笑,目光恰好撞上了那条“现世为梦”的字幅。
她真的从梦里出来了吗?
几天后,加希亚发表了一篇有关现代病症的文章,他确实站在了当前的背景之下分析了这种叫做“文化萧条”的原因,他尖锐地揭露了一些内部体制的问题,当然,还是在与民众的文化心理作纠缠,他揭露当前人们的懦弱无力心理,他们被压迫地萎靡不振,却又无条件妥协于现实,于是只能怪罪一些掌权者,怪罪这个时代,怪罪命运。
“看啊,这个人说造成一切问题的缘由都是我们。”
诸如此般的话语霎时间传遍了大街小巷,连妮薇德都有些震惊于传言的离谱。他们明明误会了加希亚,加希亚的批判分为几个层次,对掌权者,对经济制度,对文化工业,这些确实组成了当前的现实,而他对于眼前民众无力又追求欢快的畸形心理,与其说是批判,不如意在澄清他们应该负起自己的责任,共同寻求改变的道理。
“可,那是现实啊!那赤裸裸、活生生、无法反驳与反抗的血淋淋的现实啊。”妮薇德感觉此前的声音卷土重来,多少次,她从未绕过去这个声音。
现实,现实,现实,似乎只要摆出这个事实,他们便可完全立于不败之地,于是,批判成了件极其不通人情之事,是一件名为逼迫的高调上位者之罪,成为众人反攻的垃圾场。
他们忽略了一切前言,丝毫没有对加希亚的前面几层批判作出应有的察觉,却径直将他视作他们的敌人,以最猛烈的火炮进行攻击,似乎加希亚本人的存在,也只是起到了一个惹恼众人、展开宣泄的工具。
那,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是谁错了呢?那些以现实之名为自己谋利的暴君,那些拿现实借口祸乱人间的小人?还是提出应该寻求反抗改变的理想家?以及理想家身后大声吆喝着撇清自身关系的众人?他们确实应该被撇清一些关系,但哪怕他们能理解面前的理想家的真意呢?
妮薇德写下了反驳的文章,说是反驳,其实更像是一份解释,她原是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需要为加希亚的文章作出专门注解。
当她将稿件交给艾萨克时,艾萨克第一次拒绝了她的好意,并希望她不要再掺和进此事。她这才想起来加希亚的文章貌似不是从布斯塔格的报刊中发出。但她强烈要求艾萨克能看一下她的稿件,她并非胡乱掺和和感性用事。
最终艾萨克在她的纠缠下看了稿子,并贴心为其做出了删减,妮薇德震惊地发现,在艾萨克的一番疏通后,她的稿子基本上只剩原来的三分之一,老实说,文章被删到此地步,只剩下不痛不痒的对原文的重复,以致于妮薇德怀疑它是否还能起到澄清的本意。她有关原文前面的阐释内容被删的干干净净,而妮薇德也立马意识到了问题。
“你要知道,”艾萨克对她劝解到,“观念一旦产生并被流传,压根没有收回一说,只能被驳回,而若是没有出现明显的驳斥,那便相当于什么都不是。”
艾萨克说的没错,妮薇德也能预料到大抵同样的结局。
“我只知道,假若一项事物获得了大多数的赞同,那便极有可能立马堕落为暴力,如果它受到的是大多数的鄙夷,那便能佐证它只是在夹缝中求生。”
瞧,走中间道路是很难的。更别提打着中间道路的假名抹除一切渊源走向稀里糊涂之人对道路的再次贬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