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坏者》醒梦表里

32、【32】

　　她依稀记得基里斯蒂安在床前吻了她，并同她说了些什么，但已经记不得了。她头上的纱布也消失了，妮薇德有足够理由相信，此前只是身处梦境，有太多不清不楚的断裂感了。
　　妮薇德来到那个房间的窗台，朝下看去，那只瘸腿猫咪正蜷缩在明丽暖和的阳光下，老妇人的脚边。手杖依旧斜放着，那位老妇人像往常般仰靠在椅背上，但眼睛却僵硬地直直盯着前方——明明那处没有任何东西。
　　她发觉那位老人老了许多，猫咪醒过来时，身体活动也更加迟缓，就连那只瘸腿都看起来更为严重，步调悬浮，了无生气。她想起了之前老妇人的话，感觉体内一股深重的气流缓缓穿过，压得她将要喘不过声息，然后归于平静。
　　妮薇德想着自己发表的那篇小说，她在其中客观记录了许多，并将其编织在一个混乱的梦境之中，假若人们感知不到自己的时间，灵魂无法得到安眠，终有一日会陷入那样的混乱吧。只是最终的结果，她并不认为自己真的给出了什么结果，那篇小说作为文学化的表现形式，目前只能抵达那一步了。因而她不该对阿德里安带来的消息表示惊恐的，那些在梦中高呼口号的游行者，仔细想想他们并未抽离内容不是么？妮薇德想象着那些高昂口号背后人群的聚合，他们带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广场中畅通无阻地行进着。
　　不，假若那些周围的人群根本不愿呢？加希亚说过，现在的人们笃信，为一项理念而死是极其荒谬不堪的。但是，他们又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她想去到布斯塔格，艾萨克说加希亚经常过去那边，他知道人类与时间的真实境况，只是站在休闲时间那面时刻提醒人们警惕浅显流俗的空壳，谁能说这种取消思索的娱乐不算另一种支配呢？
　　妮薇德是跑着过去的，奔跑起来要比不能说话爽快多了，街上没有任何人在意她，正该如此的。顺滑的奔跑给她带来了无上的快感，甚至一度让她无法停止，等到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布斯塔格了。
　　这里似乎变成了一个书店，但保持了以往的静谧，她没找见艾萨克。她沿着似乎没有尽头的书架往前走，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将她挡住了，那女子微笑着朝她递过来一本书，妮薇德认出那正是亨利菲特的小说。而那人边给边说到，他将偶然突发性事件和漫长琐屑的生活碎片精心剪裁重组，定格在那充满迷幻且忧郁气质的文本中，如此，碎片便也得以安稳摆放了。
　　妮薇德并不感兴趣，那人仍紧跟上来，甩也甩不掉，朝她持续输送着那些振聋发聩的观点——你要知道，现实如此沉重，生活如此悲苦，人人都没有自由，所有人都在此现实支配之下，这便是当代的命运啊！所以，我们才会想尽办法填补这般命运的虚无，在紧张和无聊的极致拉扯下，能保有简单的确幸已经相当不易了！
　　妮薇德停了下来，并非被她触动，而是她瞧见到处都是，人们围坐一处，指着最新的畅销书欢声大笑，或是形若枯槁面色颓颓，不一会儿甚至出现了跳舞、赌博、喝着咖啡闲聊等各式各样的场景。与此同时，她惊觉自己耳朵失聪了，在这般混乱景象中，环顾四周，却只有线状的嗡鸣在耳边作响，她听不见任何人群的声音，迷乱的晕眩感接踵而至。
　　但身边那人的话语却似能够穿透她的身体般，径直震至心底破土而出，她说：“我们已经解决了所有痛苦、矛盾、无趣，只要加入我们，便能永享此世的欢愉！”随即，她便拿出了与此前梦中相同的饮料，洒向了那些面色灰暗的人群，他们即刻变得欢欣愉悦，融入进各色调度的圈子。
　　她还想继续将这饮料喂给妮薇德，妮薇德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挣扎着便向外逃离。她一定还在梦中，失聪又失语的双重困境让她看起来就像疯子，再也无法保持所谓的理性。像逃出生天般，她拼命向前跑去，但整个过程中，她身后又没有任何人在追击。
　　妮薇德踏出布斯塔格的瞬间，便又被人潮裹挟着前行，她认为这个梦境已经完全不再遵循逻辑，她不过才被推着走了几步，抬头便到了广场中央。这里全然不似上次人们井然有序的聚集，此处的人潮正激越地朝着高台卖力呼喊，妮薇德分不清他们是狂热还是气愤。
　　高台上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朝底下宣告着什么，他神情严肃，与人群形成强烈对比，妮薇德耳边仍是线状的嗡鸣，身体却被挤压在滚烫的浪潮里，眼花缭乱的事实无疑让她的晕眩感更甚。
　　那个穿着制服神情严肃的人退下，几个罪犯一样的人被带至公众面前，朝着人群下跪。妮薇德认出他们是莱西特派的人，即便在梦中，她也不顾前因后果判断凌乱开始担心基里斯蒂安。而紧接着，一排拿着手枪的人逼近那些跪倒地面之人，面无表情地向他们执行枪刑。
　　妮薇德猛地听见了枪响，随即尖锐的呼声、嚎叫在耳边响起，台上执行者整齐地后退，基里斯蒂安这时迎面朝公众走近，他也面无表情，但她明显见到，他看着倒地的人们，落下了一滴眼泪。
　　这下妮薇德彻底倒在了欢呼的人群中。
　　妮薇德再次从梦中醒来，仍是分不清楚时间，但这次基里斯蒂安坐在她床前。
　　她惊慌地想要将梦中所见说与他听，然而嗓子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基里斯蒂安则告诉她无需担心，所有发生在公众面前之事，都是他们策划的一场戏，那些人并没有死。
　　这时传来敲门的声音，基里斯蒂安开门之后交代了些事，妮薇德察觉那个敲门之人正是刚刚在广场上被枪毙的人之一。她不敢相信，她明明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个梦境，但居然还没有醒！
　　基里斯蒂安回到她身边，没有在意她的空洞和思索，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她解释事情来由，他此前被暗杀是莱西特派做的，莱西特派企图利用基里斯蒂安父亲被污蔑的罪行对他进行污名化，于是逼得他不得不与灵克顿派联手共同演一出从威信上彻底击垮莱西特派的戏码。之前刑场上那些都是曾经追随他的人，他们先是演绎反目成仇，再通过基里斯蒂安的叛变来展示灵克顿派的正义。现在，政府统一了，基里斯蒂安以背叛者的身份成就了正义，并真正掌握了民心和权力，这是乔西提斯的胜利！
　　妮薇德听着他流畅如演说一般的话语，却完全没有弄懂其中之意。基里斯蒂安通过一场欺瞒众人的粗糙戏码掌握了国家权力，其中不合逻辑的跳跃自不必说，梦境有其安排众人坚信的补充机制。然而乔西提斯和他的父亲都是在污名与阴谋之下被杀死之人，梦境让他依托同样的逻辑获得权力，居然还让他说出什么这是乔西提斯的胜利，何等讽刺！
　　基里斯蒂安像是没料到她的反应，带着甚至有些逼问语气对她说到：“你也在怀疑我的方式？可是，”他又迫不及待地朝她解释：“妮薇德，内部方式一直如此，莱西特派和灵克顿派在方式运用上没有任何差距。事实也正是如此，只有以内部的方式实现超越，才能掌握改变的权力，只有从内部知晓它的积弊，才能把握改变的策略，否则，你换了一条看似新的光明的方式，略过了原先模式的矛盾，这新的方式也定然不会彻底。”
　　妮薇德原想思索一下这番看似回归逻辑的道理，但基里斯蒂安又将她搂入怀中，告诉她其实他也很痛苦，但必须有人来做这些事，必须有人手上沾满鲜血，他多么希望国家能恢复往日的强大与安宁，民众与政府上下一心，人人都能自在相处，万家都能享有幸福。
　　他也想，带着妮薇德去到一个陌生的海港城市，那里风花宁静，适宜栖居，他们再也不需要介入这些纠葛，只用三餐尽饱，闲时友人共乐。
　　妮薇德多么希望基里斯蒂安从未说过这些话，但这难缠的失语却又注定让她无法反驳任何。于是她发疯似的极力推开这个虚假的基里斯蒂安，世界重回死一般的静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