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坏者》醒梦表里

29、【29】

　　在写了一些有关纪实调查的文章后，妮薇德都不甚满意，于是终于又想起了此前一再被拖延的小说计划，但是，这意味着主题不再是能被明确标榜的中间道路，而是一项时代命运下有关灵魂的讨论。这并非对中间道路的放弃，相反，妮薇德恰也试图在其中找寻中间道路的解法，她变得更为谨慎。
　　进展并不顺利，她写作十分缓慢，有时候感觉明明是条简单的思绪也被她拆解为各式各样杂乱无章的线索，使得即便清晰的结构主题也变得冗杂无比。更严重的问题还在遣词造句，在涉及灵魂的讨论下，她总觉得很多情况下找不到精准合适的词语，她甚至觉得，那些词都“有问题”，一个简单的“我”与“我们”的复词都能显现出她本人背后的思维惯性。
　　另一种情况则是，她陷入了苦于表达的窘境，总想着在其中藏匿一些什么，藏匿的手法也极为笨拙，似乎希望着有人发现，但仔细一想中间曲折弯绕又是谁都无法轻易相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写作何时染上了这样的毛病，她的文字即使没有华丽细琐的譬喻，也该是简洁有力而不失严谨的风格，她只以为是与以往题材不同才有的限制。
　　基里斯蒂安将从她身后将她放倒在他腿上，抱入怀中制住双手，逼着她直视他的双眼。妮薇德知道他将说什么，也知道此般撕裂的痛苦，他也早就经历过了。
　　“你这样痛苦吗？”
　　基里斯蒂安满怀担忧的疑问让一脸平静的妮薇德瞬间决堤，她的焦虑与安心都被阻断，剩下的只有浮在半空中且缓缓灼烧的失重。
　　是的，她痛苦无比，哪怕前天一起参与近期的派系问题时，她都感觉难忍窒息。她听着各方的分析，吸收着五花八门的陈词，确信他们都遵循着一套据说行之有效的固有逻辑，以利益链条为中心建立的权力体系，因而注定无法连根刨除，遑论那些利益关系连接着的又是被称作人性根基一样的东西。
　　妮薇德简直想要唤回古老野蛮的决斗方式，枪响之后，只关乎两人的生死。但她自己也知晓这番想法幼稚粗暴的可笑性，压根不用其他人再无端掺合多添笑语。
　　一种高度理性或称绝对理性的东西在此处被奉为“圣经”，人们开始尊奉拥有此理性之人为新的神明。因而妮薇德在决定自己态度的时候，其实也陷入了犹疑。她究竟该以怎样的面貌来对待眼前的事实，发疯般的诅咒？还是枯槁般的静观？按前者她将被审判为丧失理性的奴隶，按后者她是否又太过妥协？不，还有第三条道路，就像基里斯蒂安及其周围的人一样，将眼前的场景当做可待完成的功业，带着这样的理想情怀运用那种极致的理性走到现实规则的顶端。
　　他们会将妮薇德的痛苦解释成尚未达成此高度前的被动性。而她感受到的这种被彻底容纳进去的痛苦，不只在通过这项规则，也在透过他们这种绝对信念展现。
　　她也受够了被称作温柔大义的完美伴侣，受够了他们完全看不出自己在写作时对理性概念的重解，受够了那些夸赞背后完全空洞的内涵。就像那位钟表制造厂的工人受够了一堆被切割得不成样子的零件，受够了相同的动作会持续到生命的深渊。
　　但最后，一切都会被眼前的现实打碎，它是唯一的真理、唯一的命运，除却死亡和时间，它也将抹平一切。
　　假若命运女神在世，会相当庆幸吧，还这么多的人相信着现世的命运，期许着命运的垂怜。
　　加希亚对她说，那并非题材不同所造就的文字磕绊，而是她没有想清楚表达的旨归究竟是什么。但妮薇德认为自己想表达的很确切，即无法抵达的灵魂的安眠。加希亚意外地表示一个以理性被熟知之人居然倏忽跳转到了神学，妮薇德则笑着回答理性总还是要有人文关切，况且这也不算神学。
　　加希亚那里没有她想要的答案，有的只是属于他的发现。或许是受到她有关灵魂说法的影响，他向她聊起了自杀的问题。
　　他说，十五年前人们称颂自杀者的悲壮，他们可以用死亡来镌刻坚定无疑的信念。如今人们信仰现世的生命，一边缅怀备受崇敬的牺牲的人们，一边宣称无论什么也不能和生命比肩，为一项理念而死更是简直荒谬不堪。说不准再过十五年，人们对现世生命的信仰将进行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身体本身便是资源，任何人都不允许平白浪费。
　　三十年，可变换时代，三百年，可见证轮回。
　　妮薇德听取途中似乎想起了什么，但转瞬即逝过后便也任其消散。加希亚的说法像是某种古老的预言，静等后世来观。妮薇德对这个问题的理解还停留在他所说的十五年前阶段，因而并未过于肯定内部划分，但那番变换轮回的结论，短暂叫她体味到了时间流动的错觉。
　　她问加希亚，既然时代变换，为何他非要抓着当代流行文化进行批判，历史土壤会决定它的文化，而时间总会进行筛选。
　　加希亚反问，假若所有死亡都被必然转化为苦痛和心酸，一切人面对死亡都只有心疼和遗憾，死亡在不同语境之下的特殊表达被彻底消解，您将如何看待呢？
　　妮薇德不喜欢加希亚所述景象，他口中的死亡以另一种形式抹平了一切，那是一种纯粹赚取眼泪的取消灵魂的方式。但她只是想告诉加希亚，大众选择那些有充分的现实由来，是现实之重让他们必然倒向那边，他们需要一份眼前轻松文化的排解。同样，加希亚似乎也不喜欢她的这番论调，并向她细致阐述了轻松文化与庸俗文化的区别，而这种庸俗的文化会带着人们重新走向愚昧的黑夜。妮薇德也依旧坚持己见，告知他像他们这样的人应该也未曾体验过大众生存下的巨大现实引力，那引力便足以绑架一切时间，难道连求之不易的喘息时刻也要持续被这番引力操纵吗？
　　“你太平和了，哈利克斯小姐。”加希亚盯着她温和但苦涩的笑脸，用一条判决宣告聊天终结。
　　“你太执着了，葛莱西特斯先生。”妮薇德说出了那句很早以前便想告知他的话，平静地绝不会叫人理解为赌气之言。
　　“你应该知道的，并非我们在操纵他们，而是相反……”加希亚的话语并未说完，但他确信，这潭水上掀不起什么波澜。
　　此前的社会活动家们发现了理性与权力互为彼此搭建桥梁而建立起世俗政权的反复更迭却内涵不变的历史过程，而对现在的妮薇德而言，理性本身就是权力，且她无奈地发现，目前能守住的，也只有这项权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