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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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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在瑞翁克林学院,妮薇德遇见了基里斯蒂安,当时一道亮光正照进洞穴,苏格拉底正以一个新鲜的比喻打开一个新的世界。妮薇德认为那项比喻的渐进中有对人类理性的朴素洞察,人的受教育过程本身便充满了对理性能力的复现。而当时决意承接过理性之棒的基里斯蒂安,同样对历史上的关键节点充满兴趣,对引领文明进程的近代理性充满兴趣。于是,可以说二者之间的相识相知源于理性,源于一个经由他们的智慧,不断饱满的概念。
妮薇德怎会允许“人”跌落为一个抽象概念?事实上,那时的他们都受到某种带有崇高荣誉的传统意志学说影响,将自己所信奉的理想视为灵魂之归处,死亡的灵柩中唯此信念长存,他们将是互相刻印彼此的灵魂伴侣、亲密战友,直到此刻,这一意志也尚未被磨灭。
可妮薇德搞错了一件事,一旦她将不变的本心奉为圭臬,便必然要承受不停变动的现实之下无处不在的溃烂和肢解。
自那以后,妮薇德曾多次问过基里斯蒂安:“现在的人们是否真的已经走出了那个洞穴,眼前的景象是否是实实在在的洞穴外的世界?”此前在海温家聚会的舞池中心她随口提了一句,这次他们聊起钟表制造业中的工人时,她重新严肃地问起了这个问题。
基里斯蒂安最开始会关切地反问她是否遇上了什么事,而这一反问大抵可以解决80%的问题,然后他便会同她一起讨论,那些关于理性的难题。不可否认,一条有价值的问题确实值得反复讨论,但假若问题的进展依旧一成不变,那么所谓的观点、语言也便无可避免会陷入重复,甚至陷入索弥利亚曾说过的“语言的习惯”问题。
妮薇德接受了基里斯蒂安所给出的钟表制造工厂中的工人问题的回答,却又切实地陷入了纠结。
她与钟表制造厂的一位员工保持了联系,这天,她初次鼓起勇气下楼,来到窗台下轻抚着猫咪躺在暖阳中的老妇人面前。她大方地与老妇人搭了话,并且亲手将猫咪抱至自己身前,老妇人言语温和地劝告她,坐到太阳下来吧,那个瘸腿的猫咪已经老了,让它多晒晒太阳吧。妮薇德听闻此话,摸了摸它残疾的那只腿来到了阳光下,发觉这般状似柔软的画面似乎曾在梦里出现。
那个钟表制造厂的员工同她聊过许多,涉及工作时间、工作环境以及工薪等等层面,对一个文字工作者提及这些,意味着她一定有谴责这座工厂的成分,但即使在私人环境下,她的忧愁也不仅只表现为这些。她真诚地对妮薇德表明她喜欢阅读,听来虽不可置信,但在阅读中,她能看到她想说但表达不出的话语以绝对精妙的文字展现在她面前,包括妮薇德的文字,她也读过。而后她会察觉升腾无阻的力量,有时她会感动得涕泪纵横,甚至产生不枉此生的错觉,痛苦无声也是有的,但那已经是与现实接轨之后巨大落差之下的必然了,这个她理解。
她很羡慕那些有足够闲暇时间丰富文化生活的人们,然而哪怕她的工作再熟练,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反倒越来越少,而当局又表示要加速社会发展,他怎么不让这些钟表制造厂在制造钟表时便调快时间呢?
妮薇德知道她同样开了一个不甚好笑的玩笑,这表明她对待工作要么需要更加熟练,增加身体的疲惫感,要么则需要加班,换取不算完善但毕竟合法规定的薪酬体系下的不固定费用。哪怕她的心灵并未被物质利益所侵占,但属于她的时间在工厂中被钟表的匀速运动和其他人的时间一同抹平,这一压力也彻底盖过了她能自由支配的休闲时光。
这是几乎发生在所有人身上之事,连她和基里斯蒂安也只是在透过一些互诉灵魂、消磨身体的方式进行排解,只是眼前之人遭遇的更加粗暴,洞察也更为敏感。当妮薇德发现自己已经在用这样的逻辑进行辩护时,她知道自己也陷入了同样的危机。
面对一个被切割成流水生产的钟表零件,其工人注定不会产生清晰把握和操控时间的欲望感,因此,她的灵魂不附着在被切割后的零件上,至少也该在她所喜爱的文学中,然而她的时间变得奢侈、安眠变得奢侈,灵魂变得更为奢侈。
妮薇德不晓得她是否依旧信仰灵魂,但看到她的痛苦,再与她提及灵魂反倒会更危险。这是一项十分狡猾的逻辑——毋庸置疑,妮薇德如此判定——它只给了人必要的物质,却试图操纵一整个人的身体和灵魂。
这项充满人文关怀的发言立刻会被一些政治上的老手定性为理想主义,妮薇德已经相当熟悉了,她也常被基里斯蒂安的同事指明中间道路的理想化色彩,但并非如此,她向来是对复杂的利益争夺切实分析后作出适合决策的,她只是感慨,理想主义似乎已经变成一位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
思及此的她无法遏制地陷入痛苦,事实承认了一切,也战胜了一切,抹平了一切,她不必讲与基里斯蒂安听也料想到了会得到怎样的答语。
对此妮薇德究竟能做些什么呢?连她自己的灵魂都被无可撼动的现实死死压制着,那现实还站在高山之上朝她轻蔑:“你尽管想着逃脱。”
很久以前我就在想,妮薇德明明知晓自身所述理论的理想主义特色,却也义无反顾地参与了以各式各样利益斗争的形式所展开的争夺,难道她在这两相拉扯中间不会感觉晕眩吗?
或许她早就晕眩了,或许基里斯蒂安也早就面临过同样的晕眩,于是基里斯蒂安学会了在信中隐藏情感,妮薇德学会了在舞池中央用热切回应讨厌,于是他们会不断对彼此言说“你还有我”。在无从抵御的晕眩中互为□□沉沦,又互为灵魂确证。
如此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