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21】 ...
-
索弥利亚提起笔,琢磨着要记录一些东西,她想到那些本就不算意奇新巧的东西在纸上化作平俗不堪的言辞,于是立即放下纸笔。索弥利亚走到窗边,那番景色被她诟病过多次,在任意一处地方都能找到的野餐背景,寻找野餐背景的人们出于同样的无奈结局来此找寻真意,这里永远不会有真意,于是她又离开窗台。索弥利亚在走廊中,避开了墙上悬挂着的宗教与历史画迹,她相信这里没有一个人会关注这些东西。索弥利亚坐在日光下沉时没有开灯的昏暗客厅里,落日的余晖渐渐从她的发丝降落到腿膝,当她想到这种侧身宁静的落日剪影像是用来形容蕴含智慧、平静接纳一切的老人时,她马上从椅子上起身。
世界在她眼前好像一直是重复的样子,每种状似新鲜的东西都有它的渊源和前身,回环往复却终有闭合。索弥利亚无法停驻在其中任何一项重复里,她会不停地变动,这种变动则进一步推动着这种重复,她不太感觉晕眩,只是时而感到恶心。
特兰西似乎竭力向她表示了他们的某种相似,然而,也在过分自信中暴露了他们的决然相悖。索弥利亚从很早之前起便不大区分眼前的东西,一件用途相似的工具,只要能满足所需,便不必去区分样貌和材质(与之相反,消费市场上所进行的所有宣传,则是为了凸显这种区分)。但这种区分用在人身上需要作另一番解释,简单来说,声称相似的两人之间不一定没有质的不同,声称他们绝不相似的两人中间也不一定有质的区分,一切要依据变化来作判定,而变化的形态又经常性地处于重复当中。
伊莱莎托着茶水进来,她几乎已经没有最初的那种拘谨了,剩下了善解人意的乖巧和聪慧。她应该读过书,之前曾问过索弥利亚随手翻的书籍,她能说出里面的内容,而并非简单关切一句是否有趣。今天,伊莱莎的眼神让她想起了之前照顾她的女佣,当伊莱莎同样展露出早已不恰当的拘谨并准备开口时,索弥利亚打断了她。
“不要说,伊莱莎,不要说出口。”
“您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特兰西亲自挑选的你,我不可能知道,你也还不清楚,不是吗?”伊莱莎听了她的话,似乎了然。
“夫人,您经常一整天都在书房看书,不会感觉无趣吗?”过了很长时间,索弥利亚再次端起茶杯时,伊莱莎才终于挑到一个自认为不错时机重新开口。
索弥利亚望向了她,不是上次那个女佣的,也不是那幅画中的,只是一双正常不过的略带一丝成熟的少女的眼睛,索弥利亚回答:“不去外面哦。”
“我不是劝您去外面,只是想,您看了那么多书,如果能将自己独特的经验与感受写成书籍,不是也很好吗?说不定还能打发疲劳和无趣。”
不知为何,索弥利亚当时真的听进去了她的话,伊莱莎十分懂事地关紧门走了出去不再打扰她,片刻之后,她当真拿起了笔,几分钟之后,又知趣地放下,发生了最初所述的一系列之事。
索弥利亚没有告诉伊莱莎停笔的原因,伊莱莎也没有多问,反而在某次索弥利亚奇迹般地一个人主动出去散步时,伊莱莎备了些点心茶水,在树下等她。
“其实,想要写作的是我自己,”伊莱莎在她停下来后告诉她,“我的父母在我十岁时离世了,他们当时在一个烟火工厂做工,发生了爆炸,那场事件还上了报纸,我的父母都死在那场爆炸中。工厂里面发下来的抚恤金并不多,只有姑姑愿意收养我,离开家的时候,我意识到就算那个地方再破败、再肮脏,我都不可能再感受到那种特有的温馨了。姑姑握着我的手,我知道在那里,我需要学着无处不在,也需要适时学会隐藏自己,我害怕听到吵架声,我不得不将他们吵架的缘由全都归向自己,只有承受了全部的数落和缘由,我才能给自己足够心安留在那里的理由。三年前,我所在的纺织工厂清除掉了所有童工,我在四处找工作时碰到了一个当铺老板,后来他竟然向我姑姑提了亲。他们让我嫁给他,我不愿意,于是出来继续寻找工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种表达欲,或许是看到空荡荡的小家的时候,或许是知道眼前的东西都不属于我的时候,我常常在工作的空隙看偷偷攒钱买的书,晚上在昏暗的空间里在一片废旧的报纸上写一些零散的东西。可是,我大约没有什么才能,我写东西极慢,写出来又总是不满意,大抵是学浅空迟,我常常需要安宁的环境,然而安宁对我们来说是奢侈,是自私。一个人独处意味着需要额外的空间、物质、电能,因此我只能听着一边在争吵、另一边在争夺的喧嚣声,写下些重复又繁杂失统的句子。写作大概不是我们这一阶层的人该干的事,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写作了。”
索弥利亚静静地听着她的叙述,她知道她依旧有着蓬勃的表达欲,一切事物必然有其缘由。伊莱莎确实与他们不同,她的人生充斥着极致颠倒的张力,她在乎她的一切感受,可这种感受被各种人以各种方式无限冲刷干净。她在心底留下的极小一片幸福,成了她面对全世界的唯一场所,并且持续对抗着外界的压迫。无尽的喧嚣令她极度渴望宁静,贫穷令她祈求精神的满足,而她面对此世所有被克制下来的沉默,最终呈现为浓烈的表达欲,这是一种被无限压抑过后对绝对力量的渴求,这种力量转化到内部变成养料,变成动力,成为她的支撑。黑暗中能看见萤火微光,阴雨中遇见阳光生长,裂缝中得见草木肆行,孤独相逢热爱,无望创造希望。甚至那个眼神也是,于痛苦磨难中爆发出的盛大悲悯,这种极度撕扯的张力构成了她生命的底色,也会孕育出她对生命内容的表达。
“你应该继续,”索弥利亚静静地说,“你应该也不想将自己的愿望寄存到其他人身上,有时候那是十分失礼的。你要争分夺秒,你要淬火磨炼,你要习得各种体式,凝练自己的思想,发挥绞尽脑汁的想象,磨透意实合一的语言。而所有这些,依旧卡在工作间隙,或是落灯休息后,依旧是孤单无依,但至少,可以生长。”
“我知道。”伊莱莎缓缓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支被磨损地不成样子的笔,又紧紧握在了胸口,她想起一个小时候妈妈曾带她去过外祖父母住的村庄,那是个多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