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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马奶酒 ...


  •   空气里那股子青草与泥土发酵后的甜香,终于在春祭大典的前三天,被一股更浓烈、更霸道的味道所取代——马奶酒的酸醇之气。

      这是草原的血脉里流淌了千年的味道,是每个牧民从出生起就熟悉的狂欢信号。

      然而,今年的信号,似乎有些走调。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几个负责挤马奶的年轻小伙。
      他们一大早喝了头锅刚发酵的马奶酒,本想提提神,结果没到半晌,一个个就捂着肚子,脸色发青,找地方干呕去了。

      “跟去年一样的草场,一样的母马,怎么味道就不对了?”

      “是啊,又酸又涩,喝下去胃里跟有团火在烧!”

      消息很快传开,人心惶惶。

      春祭是部落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祭祀祖先、祈求丰收,都离不开最醇美的马奶酒。

      若是酒出了问题,那可是天大的不祥之兆。

      哈斯火烧眉毛般地冲进了夏栀礼的养生坊,彼时她正在指导小勒德用石磨研磨草药粉。

      “夏大夫!你快去看看吧!”哈斯满头大汗,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马奶酒出事了!好几个人喝了上吐下泻,大家都说是今年的青草有毒,要不就是挤奶的手法冲撞了神明!额吉们都快急哭了!”

      夏栀礼放下手中的活计,眉头微蹙。

      青草有毒?

      这片草场她勘察过,绝无可能。

      至于冲撞神明,更是无稽之谈。

      夏栀礼沉声问道:“把酿酒的流程,仔仔细细说给我听。”

      哈斯一边比划一边说,从选马、挤奶到倒入皮囊或木桶发酵,一切都和往年一样。

      “容器消毒了吗?”夏栀礼问出了第一个关键问题。

      哈斯一愣:“消毒?就是用清水涮了涮啊,年年如此。”

      “发酵的时候,温度怎么控制?”

      “就放在帐篷里,白天热晚上凉,全凭天意。”哈斯理所当然地回答。

      “用了哪些母马的奶?”

      “但凡是产奶的,都用了。奶水足的母马可是宝贝,哪能浪费?”

      夏栀礼心中已然有了答案。站起身,对哈斯说:“带我过去。另外,去把铁木尔找来。”

      酿酒点设在部落中心一个最大的帐篷里,几十只大小不一的皮囊和木桶杂乱地堆放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败气味,与醇香毫不沾边。

      几个老人正围着一个木桶,舀起一勺浑浊的液体,愁眉不展。

      夏栀礼走上前,只看了一眼,便断言:“这酒,不能喝了。”
      她舀起一勺,没有喝,只是放在鼻尖闻了闻,又观察着液体表面的气泡,浑浊且大小不一,破裂得极快。

      “发酵温度过高,杂菌滋生得比酵母菌还快。你们喝下去的,不是酒,是一肚子坏菌。”

      夏栀礼走到挤奶区,几个年轻媳妇正准备开始下午的劳作。

      夏栀礼拦住她们,目光扫过那几匹神情萎靡的母马:“这几匹马,今天不能再挤奶了。”

      “为什么?”一个媳妇不解,“它们奶水最足了!”

      夏栀礼不答,径直走到一匹母马旁,戴上早已准备好的薄羊皮手套,轻轻触碰其□□。

      马儿不安地嘶鸣了一声,显然有些抗拒。

      夏栀礼指着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红肿处,对众人说:“这里,有炎症。这样的奶,人喝了会生病,拿去酿酒,只会坏了一整桶。”

      隐性乳腺炎!

      这在现代畜牧业是常识,但在七十年代的草原,却是闻所未闻的“天书”。

      “这……这怎么看得出来?”众人面面相觑。

      “科学。”夏栀礼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

      夏栀礼转身面对所有闻讯赶来的牧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今年的马奶酒,我来负责。但是,必须按我的规矩来。”
      话音刚落,铁木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帐篷口,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高壮的青年猎手。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那双深邃的鹰眸扫视全场,最后定在夏栀礼身上,沉声道:“你说,我们做。”

      这无条件的信任,瞬间压下了一切质疑声。

      夏栀礼的“三板斧”立刻挥下。

      第一,甄选奶源。

      夏栀礼让小勒德取来前几天备好的紫甘蓝,用滚水烫出汁液,再将干净的麻布条浸泡晾干,制成了最原始的酸碱试纸。
      “所有挤出的马奶,必须先滴一滴在这布条上。布条变红的,说明酸度异常,奶源不合格,只能倒掉或者加热后喂给小狗。”
      牧民们看着那神奇的紫色布条在接触到病马奶后真的泛出红色,一个个惊得合不拢嘴。

      第二,控制发酵。
      皮囊和木桶全部被弃用。
      夏栀礼让铁木尔带人从供销社拉来了所有库存的陶瓮,清洗、晾晒后,用草木灰水进行二次消毒。
      “改用陶瓮,一口大瓮套着一口小瓮,中间的夹层灌满水。这样白天太阳晒,水能吸热;晚上天凉了,水能保温。”夏栀礼将目标温度定在了最适宜酵母菌繁殖的18至22摄氏度之间。

      铁木尔亲自上阵,带着人将几十套陶瓮一一安置妥当,又主动承担了夜间值守的任务,每隔一小时就去检查水温,添减热水或冷水,一丝不苟,仿佛在守护一件稀世珍宝。

      第三,改良菌种。
      纯靠空气中的野生酵母,风险太大。
      夏栀礼想起了其其格额吉家那坛传了三代、味道醇厚无比的酸驼奶。
      她小心翼翼地取来一小勺,如同对待琼浆玉液。

      夏栀礼解释道:“这陈年的酸奶里,有最强壮、最纯正的‘好菌’。把它们少量地加进马奶里,它们就会成为主力军,把那些‘坏菌’通通打败。”

      在众人半信半疑的注视下,第一批“科学版”马奶酒在两天后正式开封。
      封口的油布被揭开的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冽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那不是以往霸道的酸,而是一种混合了奶香、草香和微醺酒香的复合芬芳。
      瓮中的液体呈半透明的乳白色,色泽清亮,无数细密如珍珠链般的小气泡缓缓上升,久久不散。

      试饮会就在酿酒的大帐前举行。

      部落里最德高望重、嘴巴也最挑剔的几位老人被请到了主位。
      一位白须垂胸的长老小心地抿了一口,闭上眼睛砸了咂嘴,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时,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迸发出精光:“这味儿……这味儿对了!像我阿爸还在世时,三十年前喝过的好酒!柔和,顺喉,回味是甜的!”

      此话一出,人群顿时沸腾!

      供销社的桑布也被这热闹吸引,他一直对夏栀礼这些“不合规矩”的举动捏着把汗。
      他被人硬塞了一碗,本想意思一下,结果一口下去,眼睛都亮了。

      没有辛辣的烧灼感,只有丝滑的酸甜在舌尖跳跃,咽下去后,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起,通体舒泰。

      “奇怪……喝完脑子反而更清醒了?”他喃喃自语,又忍不住喝了一大口。

      犹豫再三,桑布走到正在记录数据的夏栀礼身边,压低声音道:“夏……夏指导,过几天,旗里要派人下来检查春季生产和物资使用情况。你搞的这些……这些‘技术流程’,能不能……写成一份材料?我好有个交代。”

      夏栀礼心中一动。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交代”,这是官方认可的橄榄枝递过来了。

      夏栀礼点了点头:“好。”

      当夜,夏栀礼帐篷里的油灯亮了一宿。

      夏栀礼没有藏私,将乳汁酸碱度检测、双层控温发酵、优良菌种扩培等所有核心技术,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配上简单的图示,整理成了一份厚厚的《草原乳制品标准化安全操作初稿》。

      小勒德自告奋勇地成了第一个学生。

      “夏姐姐,我记性好!我背下来,明天放羊的时候讲给他们听!”这孩子竟真的将那些枯燥的步骤,编成了一段段朗朗上口的童谣,在草原上传唱开来:

      “紫布条,变个红,这碗奶,有毛病;大瓮套小瓮,中间把水盛,好菌住得稳,坏菌没影踪……”

      春祭大典的篝火晚宴上,改良后的马奶酒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

      额尔敦领着他那个病愈后活蹦乱跳的孙子,亲自端着一大碗酒,走到了全场中央。
      小家伙好奇地也尝了半碗,非但不闹,反而更加精神抖擞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老人高高举起手中的白玉碗,洪亮的声音盖过了熊熊的火声和欢快的马头琴声:“这酒,不光好喝,还能让娃娃喝了长力气!我看,它不该再叫马奶酒,它该叫——‘新福酒’!祈求我们部落新年新福气!”

      “新福酒!新福酒!”众人被这喜庆的名字点燃,纷纷举碗响应,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夏栀礼站在人群的最外缘,温暖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底的笑意。
      她看着那一双双被喜悦和希望填满的眼睛,看着那些曾怀疑她、排斥她,如今却发自内心高呼着“新福酒”的脸庞,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涌遍全身。

      这一刻,夏栀礼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异世的孤魂,而是这片广袤天地的一份子。

      夏栀礼属于这里。

      庆典散去,月上中天。

      铁木尔牵着“赤焰”,在回家的路上默默地陪着她。
      月光如水银般洒在起伏的草浪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他忽然勒住马,转头看向夏栀礼,冷峻的侧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柔和。

      “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把这些东西,都写成一本书?”

      夏栀礼一怔。

      “不只是为了我们部落。”铁木尔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是无尽的草原,“是为了所有的牧民,为了整个草原。”

      风从耳边掠过,带着远山传来的狼嚎。

      夏栀礼仿佛在这一瞬间,听见了未来,听见了在无数个遥远的蒙古包里,在无数个燃烧的篝火旁,会有人念着她的名字,学习她留下的方法,去拯救更多的生命,去创造更多的富足。

      夏栀礼看着铁木尔深邃如星空的眼眸,郑重地、轻轻地点了点头:“好,我写。”

      远处的山脊上,狼王阿古拉修长的身影沐浴在月华之下,它仰头,发出一声悠远而高亢的长嗥,仿佛在为这片古老土地上即将蔓延开来的一场深刻变革,吹响了最嘹亮的号角。

      夏栀礼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荡与豪情,一种名为“未来”的画卷,正以前所未有的壮丽姿态在她面前展开。

      夏栀礼深吸一口混着青草与月光的清冽空气,感觉浑身都充满了用不完的力量。
      然而,就在这份雄心壮志升至顶点的瞬间,一股突如其来的黑暗猛地攫住了她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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