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翎于归》奔跑的番茄

20、朗月剖心

　　夜探永昌伯府后的第三日，傍晚。

　　林墨轩坐在客栈房间的窗边，手中拿着一卷《南华经》，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窗外，夕阳的余晖将云层染成瑰丽的橘红色，一如那日醉仙楼分别时，秦朗眼中灼热的光。

　　他无法静心。

　　那夜永昌伯府的惊险，叶知秋验明正身的“暗鳞”令牌，沈清辞带出的毒药残留和军械碎片……一切都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也意味着危险等级的急剧提升。瑞王已经察觉到了窥探，并且动用了圈养的死士。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踏中致命的陷阱。

　　在这种时候，他本该心无旁骛，专注于如何应对那庞大的黑影。可那个绯衣少年的身影，和他那双毫无杂质、盛满赤诚的眼睛，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他的脑海。

　　秦朗……他就像一团不该出现在这阴霾局势里的烈火，炽热，明亮，甚至有些烫人。林墨轩自幼在清冷的师门长大，习惯了克制与疏离，习惯将一切情绪深埋于心。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将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将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捧到你面前，笨拙又执着。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与这团火靠得太近。并非因为秦朗是男子，师门对此并无严苛戒律。而是因为他的身份，他是秦昭的弟弟，是镇北侯府的公子，是这京城权力漩涡中的一环。更因为，前路叵测，他自身难保，何苦将这纯净的火焰，也拖入这泥沼深渊？

　　理智告诉他，应该远离，应该像之前那样，用冷淡和距离，让这少年知难而退。

　　可是……

　　林墨轩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书页被捏出褶皱。他想起秦朗在校场外等他时，那翘首以盼的模样；想起他因为自己一句“下次喝茶”而雀跃的神情；想起他明明害怕被拒绝，却还是鼓起勇气一次次靠近的笨拙……

　　“叩叩叩。”

　　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墨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沉声道：“何人？”

　　门外安静了一瞬，然后传来一个熟悉又带着点紧张的声音：“林、林公子，是我，秦朗。”

　　是他。

　　林墨轩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理智在呐喊，让他找个借口拒绝。

　　门外的人似乎等得有些不安，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如果你不方便，我……”

　　“进来吧。”林墨轩终究还是开了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平稳。

　　门被轻轻推开。秦朗站在门口，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耀眼的绯色锦袍，而是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更衬得他眉眼干净，气质清朗了几分。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投入暗室的光。

　　“林公子，”他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动作有些局促，“我……我带了些点心，是城西那家新茶肆的，他们家的云雾糕做得极好，清淡不腻，我想着你或许会喜欢……”

　　他看着林墨轩依旧沉静的面容，后面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林墨轩看着他那副想靠近又怕唐突的模样，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得更紧了，却也……更脆弱了。

　　“有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冷淡。

　　秦朗被他问得一怔，脸上努力维持的笑容垮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然。他抬起头，直视着林墨轩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林墨轩的身影，以及一种深沉的、与他年纪不符的认真。

　　“林公子，”秦朗的声音不再结巴，反而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我知道，我可能很烦人，举止幼稚，不懂风雅，配不上与你论交。”

　　林墨轩微微蹙眉，想说什么，却被秦朗抬手阻止了。

　　“你听我说完！”秦朗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在清音阁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我就挪不开眼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就是想看着你，想跟你说话，想……想对你好。”

　　他的耳根红得滴血，但目光却毫不退缩：“我知道你心里可能还念着苏姑娘，我知道我比不上她温柔娴静，比不上她与你青梅竹马的情分……我也知道，我身份尴尬，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这些，我都知道！”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却倔强地不让眼眶里的湿意凝聚：“可是……我是真心的！我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玩闹！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不顾一切的炽热与坦诚。

　　房间里一片死寂。

　　林墨轩彻底怔住了。他预想过秦朗的各种反应，或许是继续笨拙的讨好，或许是委屈的质问，却独独没有料到，会是如此直接、如此彻底的剖白。

　　没有算计，没有权衡，只有一颗滚烫的、赤裸裸的真心，被这少年双手捧到了他面前。

　　那些准备好的、用来推拒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在这颗真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看着秦朗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那双亮得灼人、此刻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着他那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一直冰封的、坚固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发出“嗤”的声响，冰层碎裂，雾气升腾。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秦朗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几乎要绝望地垂下头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与静姝，只有同门之谊，并无其他。”

　　秦朗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林墨轩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你的身份，于我而言，并非麻烦，而是……需要考量的责任。”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秦朗，前路如何，你我皆无法预料。或许危机四伏，或许不得善终。即便如此……你亦不悔？”

　　秦朗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力摇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不悔！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之前更加璀璨的光芒，林墨轩终于，几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有妥协，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与柔和。

　　他走到桌边，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块做得十分精致的白色糕点，散发着淡淡的茶香。他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味道……尚可。”他轻声说。

　　没有热烈的回应，没有甜蜜的誓言。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和一个品尝点心的动作。

　　但秦朗却瞬间明白了！

　　他懂了！林墨轩接受了他的心意！他没有拒绝！

　　巨大的狂喜如同烟花般在秦朗心中炸开，他几乎要跳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傻傻地看着林墨轩，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会用力地点头，再点头。

　　林墨轩看着他这副傻乎乎的模样，唇角终于控制不住地，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他拿起另一块云雾糕，递到秦朗面前，声音温和：“你也尝尝。”

　　秦朗愣愣地接过，咬了一口，明明是清淡的糕点，他却觉得甜到了心里，连带着鼻子都酸酸的。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也隐没了，夜色悄然降临。

　　房间内，烛火未点，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

　　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只有指尖传递糕点时那短暂的触碰，和空气中无声流淌的、刚刚确认的默契与情愫。

　　对林墨轩而言，这是一个违背理智的决定，是将自己与这团烈火捆绑在一起的开始。

　　对秦朗而言，这是一个梦想成真的时刻，是他用一颗赤诚之心，终于叩开了那扇紧闭的心门。

　　然而，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林墨轩心中却无比清醒地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一分。他不仅要面对瑞王的黑手，更要护住身边这团……他亲手接纳的、纯净的火焰。

　　夜还很长，风浪，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