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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翰林风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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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天下文枢之地。朱漆大门内,古木参天,飞檐斗拱间沉淀着数百年的墨香与清贵。然而,当沈清辞踏入这象征着士林最高荣誉的殿堂时,感受到的并非学问的馨香,而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的排斥。
她穿着新赐的浅青色翰林官服,这是特地为她这位女状元改制而成,合身,却依旧显得格格不入。所过之处,无论年老年少,那些身着同样颜色官袍的同僚们,或侧目而视,或低头窃语,或干脆视而不见,仿佛她是一缕误入清静之地的异色烟尘。
没有欢迎,没有指引。她被晾在典簿厅外的廊下,站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有一个面色冷淡的老典簿慢悠悠地出来,将她引至一处偏僻的厢房。
“沈修撰,”老典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此处是存放前朝杂记、地方志及一些无关紧要旧档的库房。近日需整理编目,便有劳沈修撰了。”
房间狭小,光线昏暗,蛛网遍布。几个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上面堆满了落满厚厚灰尘的卷宗、册页,许多已经泛黄、脆化,甚至被虫蛀得不成样子。这分明是最边缘、最无人问津的差事,与其说是委任,不如说是流放。
沈清辞面色平静,没有丝毫动怒或委屈。她早已料到会如此。“有劳典簿。”她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听不出任何情绪。
老典簿似乎有些意外她的镇定,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沈清辞独自站在满是尘埃的库房中,环视四周。这里虽是冷灶,但未必没有真金。她挽起衣袖,没有丝毫犹豫,开始动手清理。
整整三日,她埋首于故纸堆中。素白的手指沾染了墨迹与灰尘,官袍下摆也蒙上了一层灰暗。她没有抱怨,只是耐心地、一本本地拂去尘埃,辨认着模糊的字迹,将杂乱无章的卷宗按照年代、地域、类别初步归整。
枯燥,繁琐,却正是她此刻需要的。远离那些虚伪的应酬和恶意的目光,在这无人打扰的角落,她反而能更清晰地思考,更能从这些被时光遗忘的记录中,寻找可能的线索。
她重点翻阅与吏部考功、官员升迁调任相关的记录,尤其是永昌伯府败落前后那几年。
灰尘在从高窗漏下的光柱中飞舞,如同流逝的时光碎片。沈清辞的目光掠过一行行枯燥的官职、人名、日期。她的记忆力极佳,几乎过目不忘,大脑飞速运转,比对、分析着其中的异常。
突然,她的手指在一本记录景和十七年(永昌伯府被抄家的前一年)官员外放的册页上停住。
上面记录着几名与永昌伯府有过姻亲或故旧关系的低阶官员,在那一年被以“才堪大用”、“需历练”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调离京城,派往偏远贫瘠之地。表面上看,合情合理。
但沈清辞敏锐地注意到,这几人的调任文书,批复的笔迹与日常负责此类事务的吏部郎官略有不同,更显沉稳老辣,而且,调任的日期都非常接近,几乎集中在同一个旬日内完成。更奇怪的是,接替他们位置的,多是些资历平平、却与当时几位权势人物(包括已初露头角的瑞王门人)关系匪浅者。
这不像正常的人事轮替,更像是一次有预谋的、精准的清洗和安插。
她立刻找出另外几本相关联的卷宗,包括当年的邸报抄件、地方呈送的考核评语,甚至是一些看似无关的物资调运清单(其中涉及永昌伯曾经管辖过的工部虞衡清吏司)。
线索在错综复杂的故纸堆中若隐若现。
她发现,在那几名官员被调离后不久,永昌伯所管辖的工部虞衡清吏司,有几笔关于军器监废旧物资处理的记录,变得含糊不清,经手人签名潦草,与之前规整的笔迹迥异。而几乎在同一时期,北境几个边军的军械补充清单上,出现了数量异常、来源不明的“损耗”。
还有……沈清辞的目光凝在一份景和十八年(永昌伯府倒台当年)的官员请功奏折副本上。奏折是为一个名叫吴谦的工部小吏请功,表彰其在清点永昌伯府产业时的“尽心竭力”。而这个吴谦,在永昌伯府倒台后,竟如同坐上了火箭,短短数年内,连升数级,如今已是工部郎中,正是沈清辞之前锁定的嫌疑人之一,赵永的直属下属!
一条隐隐约约的线,开始将这些散落的碎片串联起来。
永昌伯府倒台前,清洗其关联官员,安插自己人。
利用永昌伯倒台前后的混乱,在军械物资上做手脚,可能涉及倒卖。
提拔在构陷永昌伯府中“立功”的底层官吏,形成利益链条。
而所有这些操作的背后,似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精准,狠辣,且权势熏天。
沈清辞合上卷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库房内寂静无声,只有她的心跳在胸腔内沉稳地搏动。父亲恐惧的面容、苏静姝感知到的阴冷“印记”、叶知秋发现的同源毒药、秦昭遭遇的异常军械……所有的线索,似乎都能在这些发霉的故纸堆里,找到最初的源头。
她走到窗边,推开积满灰尘的窗棂。外面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翰林院古老的建筑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红色。
“沈修撰,时辰不早,该下值了。”老典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副冷淡腔调。
沈清辞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有劳典簿提醒。”她微微施礼,开始整理桌面,将翻阅过的卷宗小心放回原处。
老典簿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以及那双清亮眼眸中深不见底的沉静,心中第一次生出一丝异样。这位女状元,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只是个凭借皇帝一时兴起而一步登天的花瓶。
沈清辞走出翰林院大门,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朱漆大门和“翰林院”三个鎏金大字,目光深邃。
这看似被排挤的冷遇,反而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在这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她触摸到了阴谋最初的脉络。
接下来的日子,她需要更小心,也更耐心。这些陈年记录,就是她刺向那庞大黑影的第一把,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把匕首。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翰林院故纸堆中扬起的尘埃,终将汇聚成席卷朝堂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