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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山雨来(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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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将军他们才离府,晏归就去了父亲的屋里。他从小与父亲就不算亲近,从父亲把晏归的牡丹全都拔了那日起,他们父子之间除了课业国事正事从无寒暄。但是晏归依然敬重父亲是个尽职尽责的国主,日日为国事操劳,从不见他有过一日的空闲。
晏归进去时,秦国国主秦固正站着气定神闲地写字。晏归进门,请安他头都没抬。只是淡淡地问他“康安坊的事情有着落了?”
“在城外找到了那些杀手的尸身,应该是被不设防的人下毒毒死的。身上都带着秦国宫中侍卫的配剑。”晏归看着父亲说道,他见父亲一直没有抬头,实在没忍住又收了一句,“父亲可记得陆生财?”那声音里满是不安。
秦固终于停下笔,抬起了头,看着晏归。出乎晏归意料的是,晏归似乎从父亲眼里看到了欣慰和赞许,那是他许久都没见过的目光了。
“我以为还要些时日你才能查到他头上呢,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秦固笑着走像晏归,拍了拍他的肩膀。
晏归觉得自己一颗心不断下沉,一时被许许多多的情绪占据,恐慌、不解、气愤。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转过身,尽可能镇定地发问。“父亲可是知道些什么?”
“你们都查到了什么,直接说吧!” 秦固坐在桌边,自顾自地开始沏茶。
“成将军他们怀疑,此次事情与陆生财脱不了关系。只是种种迹象表明是秦国宫里的安排,儿臣在想,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让他们想要嫁祸给秦国。”晏归说到后面一句时,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秦固,似乎是想要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秦固看着他那嗫嚅着答话的样子,看着他那怀疑又不敢置信的眼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说道,“他依然还是这样优柔寡断。”
父子俩都沉默了,晏归心里百般疑惑,但终究没有问出口。秦固也只是抿着茶沉思着。终于,在他把玩了手里的茶杯许久后,秦固开了口。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误会,人是我给的,你也该查到了,那些杀手都死了,陆生财也死了,都是我命人清理的。”秦固淡淡地说着。
几句似乎轻飘飘的话就这样砸进了晏归的脑海里,他觉得脑海里突然炸开了。他没有细想父亲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父亲淡然的神色,想到那整列排放着的尸身,想到合欢拿着剑指向他的样子,使劲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极力克制住自己猛地站起来冲动,极力隐忍着缓缓站起来,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
“病情如瘟疫般肆乱,不分男女不分年龄,凡是染病者,轻则废重则死。我秦国刚才收复离郡,人员往来密集,这样的大乱终究不好。”秦固抬起头看着晏归那泛着红带着血丝,死死注视着自己的双眼。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用他一贯冷酷的语气回答着。
“那父亲,康安坊的人就不是百姓吗,那是活生生的性命啊!”晏归终于没忍住,声音都哽咽着。
秦固突然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但马上他就反应过来了,原来宴归以为这一切都是他的指使。他细细一想,也是这样,种种证据都表明是他。可是他也没有想过反驳,原来自己的儿子眼中,自己会是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他一时不知该感慨自己教育的失败还是该庆幸他终于懂得了大义灭亲。那也行,如果真要有一个罪魁祸首,就让他来当吧。这事确实也因他而起。
“跟满城百姓比,跟举国安定比,这一百多条性命算什么?”秦固摇着头,淡淡地说道,“从来我就教过你,不要妇人之仁,成大事者,不能囿于小节。”
“那父亲也曾口口声声教会我,要爱惜百姓,以民为重。”晏归死死盯着父亲问道。
“忍一时之痛,固百年安稳,你会懂的。”秦固没有抬头。
“那恕我不能赞同父亲的治国之道。”晏归说着甩手离去,只是他还未走出门就被叫住了。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今已经查明真相,该如何给百姓一个交代就是你的事情了。”秦固在身后说道。晏归没有出声,顿了一会便都也不回地走了。
秦固只是在他走后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日,林谋敏锐地察觉到晏归有所不同。晏归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日日忙于政务,并载夜深后偷偷去合欢的屋子,但林谋总觉得他眼里的光芒散去了许多,心事重了许多,只剩下了疲惫。
有一日,晏归召集了各官员,说此时已有定论,是陆生财为掩盖之前引病到秦国的事,杀人灭口,再嫁祸给秦国,也说明了陆生财和杀手都已伏法。并让官员在城中各处粘贴了许多公告。奈何死无对证,大家都不信服。
成将军几次来打探,晏归都敷衍着不见。朝中官员每每提到要这些事,晏归也只是避而不谈或是坚定地说此次还需多查其他证据。
就这样一日日过去,原离国的官员开始心存芥蒂,向秦国施压说要讨个证据;秦国的官员也剑拔弩张说离国不识好歹诬陷好人;百姓甚至有些人聚集在府衙门口击鼓鸣冤要给康安坊一个说法;听闻离国归顺从秦国到来的百姓也陆续进了城,两国之间因为这事也生出许多争斗。内忧外患,但晏归却始终坚定事情到此已经了解。
晏归还派了人让成将军再好好审问那个被抓的犯人,问清楚他们到底是如何和秦国军中有所所联系的。成将军和梁王都觉得是宴归是在包庇自己的父亲。两人都觉得这太子在国家大事上能明辨是非运筹帷幄,却在想要袒护自己父亲时就这样错漏百出,对太子的欣赏也逐渐被失望取代。成将军甚至起了异心。
秦国国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叹的气越多,夜里一个人沉思的时候越多。
到了七月初七,乞巧这一日,境城夜里有灯会,到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
晏归一大早就在安排回秦国的事宜,事情过去一个月,各项事务都已交接完毕,他们一行人也要准备离开离郡了。今天一整天他不得一会空闲,本该是由国主做最终定夺的事宜,都说国主今日身体不适,找到了他这里来。直至入了夜,他才有片刻歇息。只是刚一听下笔,他就觉得心中惴惴,作坐立不安,那感觉就像是康安坊事发的那一夜。他急忙地走到合欢那里,听嬷嬷说合欢和寓木去了灯会,晏归听说是和寓木一起,放心了许多。
但他回到书房后,心里的不安却更甚,于是便换了衣裳去了集市。
这是晏归第一次逛境城的灯会,街上处处挂着灯笼,人头攒动,街上是夹杂着各种声音,有大人低声细语,孩子的吵闹声,商户的吆喝声,还有隐隐传出的乐声,热闹不已。水边围着一群群的人在放河灯,晏归只是走马观花看一眼,没有停留。
等到他快走到城墙时,聚集在城墙下的人和持续的鼓声属实让他吃了一惊。他以为是城墙下有什么表演,想着合欢应该爱看热闹,也努力地挤进人群。只是每走一步,那种熟悉的不安敢更甚,旁白的人窃窃说着的“秦国国主”让他心头一惊,更用力地往前挤。
七月的天气已经没有那么炎热,不知是因为挤过人群,还是因为心里无名的惊慌更甚,晏归挤到城墙脚下时,额上已经是一层薄汗。他向四周望去,果然看见了不远处同样在人群前的合欢和寓木,他心中一喜,想要走过去。却马上留意到她们的神色不对,她们正满脸惊慌仰着头看着前面。
晏归也不由地转过头往城墙上看去。
在晏归后来的生命里,在无数个批阅奏折的深夜里,他曾无数次想起那个画面,他曾无数次地去想那一天,如果他没有出府,如果他没有挤进人群,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如果他没有那样抛下一句不认可父亲的话就离去,如果他能在群臣面前坚定地相信自己的父亲,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从来就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