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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焚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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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地,吹过黔东南苍茫的群山,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带来了远方越来越近的血腥与焦糊气。云缈寨依着陡峭的山势而立,千年古藤缠绕着吊脚楼,往日此时,本该有炊烟袅袅,伴着苗家少女清脆的山歌。而如今,只有死寂,一种绷紧了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寨门高耸,以合抱粗的巨木嵌铆而成,上面古老的符文黯淡无光。寨墙上下,挤满了人。男人紧握着磨得发亮的柴刀、猎弓,手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老人、妇女和孩子则蜷缩在后方,眼中交织着恐惧与一丝绝望的期盼。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一个人身上——那个立于听瀑崖顶的白色身影上。
她是阿辞,云缈寨最后一代“侍雪圣女”,石阿辞。
听瀑崖是寨子的圣地,一旁巨大的瀑布如白练般轰然砸下,水汽氤氲,在夕阳残照下映出凄迷的虹彩。阿辞一身素白无瑕的圣女祭服,长发以简单的银簪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面容在水光映照下,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却无一丝慌乱。那双眸子,清澈如山涧深潭,此刻倒映着天际如血的火烧云,沉静得令人心折。
她并非不惧。指尖在宽大袖袍下微微颤抖,冰冷的寒意从脚底一丝丝爬上脊背。但她不能露怯。她是圣女,是这方圆百里最后的精神支柱,是传说中能与山灵沟通、引动雪脉之力的唯一人选。
敌军,是“赤焰军”。他们不信山神,不敬自然,只崇拜毁灭性的邪火。他们所过之处,山林焚毁,溪流干涸,要将一切“异端”化为焦土。兵临城下,已三日。寨子的守护结界,在对方连日不休的邪火冲击下,早已摇摇欲坠,光幕上裂纹如蛛网般蔓延,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山体微微震颤,仿佛巨兽濒死的哀鸣。
“阿辞……” 老祭司颤巍巍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哭腔,“结界……快撑不住了!”
阿辞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山下那一片刺目的赤红。赤焰军的营帐连绵,如同溃烂的伤口,侵蚀着翠绿的山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燥热,与黔地本应有的湿润清冷格格不入。
“阿婆,”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像崖下深潭的水面,“还记得祖训吗?当灭顶之灾来临,唯有圣女之心,可引苍梧山万年雪魄,涤荡污浊。”
老祭司浑浊的眼泪滚落下来:“可是孩子……那是焚身之祭啊!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阿辞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却又无力。永世超生?她今年才十七岁,豆蔻年华,也曾幻想过山外的世界,幻想过像寨子里其他姑娘一样,在跳花节上邂逅心仪的少年,对唱情歌,绣制嫁衣。可她是圣女,从被选中的那一天起,她的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
她记得小时候,阿婆抱着她,在火塘边讲述那个古老的预言:“……当赤地千里,邪火焚天,侍雪圣女需以身为烛,点燃雪魄,方可化劫消灾……” 那时只当是遥远的故事,谁知竟一语成谶。
“咻——嘭!”
一道格外粗壮的赤红色火矢,拖着长长的尾焰,狠狠撞在结界光幕上。刺耳的碎裂声清晰可闻,光幕剧烈抖动,边缘处竟崩开一个缺口,灼热的气浪瞬间涌入,崖边的几丛兰草瞬间焦枯。
寨墙上一阵惊惶的骚动。绝望的情绪像瘟疫般蔓延。
阿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已平息,只剩下玉石般的坚定。她缓缓抬起双手,开始吟唱古老而艰涩的祭文。声音空灵,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与瀑布的轰鸣、狂风的呼啸奇异地融合在一起,竟暂时压过了山下的喧嚣。
她脚下的祭坛,古老的符文次第亮起,散发出冰蓝色的微光。空气中的燥热被一股莫名的寒意驱散了些许。
山下,赤焰军阵前,一个身披暗红斗篷的将领抬起头,望向崖顶那抹白色,猩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随即化为狠戾:“垂死挣扎!给我集中火力,轰开那里!”
更多的火矢、投掷的燃烧物,如同蝗虫般扑向摇摇欲坠的结界,目标直指听瀑崖!
寨中百姓的哭声、祈祷声、战士们的怒吼声,与敌人的叫嚣、结界的哀鸣混杂在一起,构成一曲末日悲歌。
阿辞的吟唱声越来越高亢,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但周身开始散发出朦胧的白色光晕。她想起了很多。想起阿爹教她辨识草药,阿娘为她缝制第一件绣花衣裳,想起儿时玩伴在梯田里捉泥鳅,想起那个月夜,隔壁寨子的少年隔着溪水为她吹响木叶……
还有……萧澜。
那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心头最柔软处。他是山外来的汉人小王爷,说是游历山水,却误入了这片与世隔绝的苗疆。他有着清澈含笑的眼,举止风流潇洒,与寨子里所有健硕黝黑的青年都不同。他教她认汉字,给她讲长安的繁华,西湖的潋滟。他曾指着星空说:“阿辞,你就像这黔地的雪,纯净又珍贵,外界的一切尘嚣都配不上你。”
那时,她心中是有一丝涟漪的。圣女不得婚嫁的祖训,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而他的出现,仿佛让她窥见了一丝枷锁外的阳光。
可是,赤焰军的铁蹄踏碎了短暂的宁静。他走了,说是要回去召集兵马前来救援……如今,寨子将破,他在哪里?或许,早已忘了这深山苗寨里,还有一个叫阿辞的姑娘。
念头如电光石火,瞬间闪过。阿辞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摒弃。此刻,她只是圣女石阿辞,是云缈寨最后的希望。
她伸出右手,食指的指甲在左手腕上轻轻一划。殷红的血珠渗出,却不滴落,而是悬浮在空中,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着,勾勒出一个复杂的血色符文。
“以我之血,”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颤音,“唤汝之名……”
符文成型的刹那,整个苍梧山脉似乎轻轻震动了一下。天际的血色残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露出背后阴沉沉的天穹。温度开始急剧下降,空气中凝结出细小的冰晶。
“她在做什么?!”赤焰将领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厉声喝道,“阻止她!”
但已经晚了。
阿辞拿起祭坛上早已准备好的一支浸透了松脂的火把。火把的一端,指向自己的心口。
她最后看了一眼生她养她的云缈寨,看了一眼那些满脸泪痕、望着她的族人。目光中有不舍,有眷恋,但更多的是一种殉道者的平静。
“愿我血肉,”她轻声呢喃,如同誓言,“化作净雪,涤荡妖氛,护我山河!”
话音落下,她将火把猛地按向自己的胸口!
“轰——!”
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燃烧,而是一团纯净到极致、白得耀眼的光芒,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那光芒并不灼热,反而带着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意!
火焰触及她身体的瞬间,并未焚烧她的衣物皮肉,而是像点燃了某种引信,将她整个生命精华作为燃料,彻底点燃!
白色的光柱冲天而起,直贯阴沉的天穹!光柱中,阿辞的身影变得模糊、透明,仿佛要与这光芒融为一体。巨大的能量波动以听瀑崖为中心,呈环形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咔嚓——轰隆!”
早已不堪重负的寨子结界,在这内外交激的能量冲击下,彻底崩碎,化为漫天光点消散。
然而,预想中赤焰军的欢呼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来自本能的恐惧!
因为,下雪了。
盛夏时节,黔东南的群山之巅,竟然飘起了雪花。起先只是零星的雪沫,但转眼之间,就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暴风雪!
这雪,并非寻常的洁白,而是带着一种圣洁的、不容亵渎的莹白光辉!雪花落在赤焰军士兵的身上、武器上、营帐上,并未立刻融化,而是发出“嗤嗤”的声响,他们身上那邪异的赤红火焰,如同遇到了克星,迅速黯淡、熄灭!雪花沾体,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蔓延,不仅冻结他们的身体,更仿佛要冻结他们的灵魂!惨叫声此起彼伏,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军队,瞬间乱作一团。
而相反的,雪花飘落在云缈寨的方向,却温柔得如同母亲的抚摸。落在受伤战士的伤口上,血止住了;落在惊恐的族人脸上,带来了安宁。以寨墙为界,一边是冰雪地狱,一边是安然净土。
阿辞的身影在光柱中已近乎消失。她的意识在剥离,仿佛飞到了极高极远之处,俯瞰着这片生养她的土地。她看到赤焰军在圣洁的冰雪中溃不成军,看到寨子得以保全,看到族人脸上劫后余生的泪水……
值了。
这是她最后一个念头。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消散于天地间的刹那,一个无比威严、又无比温和的声音,仿佛自宇宙洪荒之初响起,直接在她即将溃散的灵魂深处震荡:
“舍身成仁,感天动地。以凡躯引动先天雪魄,涤荡邪祟,护佑苍生。此等功德,可入神道。”
“敕封尔为,司雪神君。”
“赐名,虞清辞。”
“执掌三界霜雪,冬序轮转。望尔持心守正,不负此位。”
一道无法形容的、比那白色光柱更加纯粹、更加本源的清灵之气,从天外灌注而下,包裹住阿辞那即将消散的灵魂本源。在这股力量的滋养下,她的灵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重塑、凝实……
冲天光柱渐渐消散,暴风雪也缓缓停息。
天空澄澈如洗,夕阳已沉,天际最后一抹余晖将云层染成淡淡的金粉色。听瀑崖上,空无一人,只有被极致寒意冻结的瀑布,形成了一道巨大无比的、晶莹剔透的冰瀑奇观,在暮色中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
崖顶祭坛,纤尘不染,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凛冽寒意,地上厚厚的、散发着莹莹白光的积雪,以及山下那些被冻成冰雕、保持着惊恐姿态的赤焰军,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惊心动魄、逆转乾坤的一幕。
云缈寨,保住了。
幸存的族人面面相觑,继而爆发出震天的哭喊声,那哭声里,有悲痛,更有无尽的感激。他们朝着听瀑崖的方向,朝着圣女消失的地方,匍匐在地,长跪不起。
“阿辞……”老祭司泪流满面,望着空荡荡的崖顶,喃喃道,“圣女……飞升了……”
……
神界,霜华宫。
虞清辞缓缓睁开双眼。
眸中,已不再是少女阿辞的清澈,而是沉淀了岁月与规则的神性光辉,端庄、高雅、威仪内蕴。她身着冰绡雪纱的神君服饰,手持浮生拂尘,立于晶莹剔透的宫殿之中。
她记得一切。记得云缈寨,记得那场焚身的大火与净化一切的雪,记得那个名为萧澜的少年,更记得天尊的敕封与教诲。
凡尘种种,已如前世幻梦。
如今,她是司雪神君,虞清辞。
她微微抬手,一片雪花在她指尖凝结、旋转,蕴含着冰封万物的法则之力。
新的神生,开始了。而三界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她与那鬼界之中,那位竹青衣逍遥鬼王的宿命丝线,似乎也在这位新晋神君归位的那一刻,被悄然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