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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向西、向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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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风雨欲来
马蹄声、鸾铃声,由远及近。
车驾终于停在了泰山脚下。
御官自是先下了车,复返身走到安车之侧。后室的窗户半开着,里面点着灯,可以从外望见其内所乘人的侧颜。
“陛下。”他躬身道。
余光扫过,安车之内,十二旒之下,那双眼睛仍注视着手中文书。
御官见状也不催,只是躬身立在车外等候。
他知道里面坐着的那位办公批阅奏疏之时,最是不喜有人因旁事打搅。而且前些时日,皇帝因此次的封禅,因那些个齐鲁儒生博士心情本就不快。
何况——
几息。
伏案,书字,竹简被合上、放好。
何况御官也知道,那位一向讲究效率,总是不会让人久候的。
他上前开了后室的门。
入眼的先是那沉重的冕旒,十二旒随着动作摇晃碰撞轻响。
再是扶住门框的手,衣大袖宽袍,为丝制袀玄。于袖口有纹,上下刺绣文十二章,又以带系腰,腰间佩绶,玄纁白金。
听黑舄着地,便是挺直,一手搭于剑柄。
秦政微微仰头,眼前泰山无言,仅有自然声响。再扫过周遭,跟随前来的臣子侍卫都已站好,手中提着灯。
“登山罢。”他道,走上先前便让人开辟好的道路。
现下时辰尚早,不过将近鸡鸣,天色自是未明。
化作乌鸦的秦池高高飞着,看一盏盏灯行进着点亮泰山这一角,由下往上,有序铺开。
再看背景的天色也逐渐由暗转亮,到将明未明,雾霭隐苍翠,只见朦胧。
行至日出,又至食时,却是无一人止步用餐。
他们的皇帝要赶在吉时到来前登顶,准备封禅泰山。
分明往前的峄山之行已经预演过,但此次臣子们的心中还是忐忑。
前些时日,就封禅一事复引出的礼法之争。
秦文化与齐鲁文化的融合与争锋,亦是党派间的试探纷争不断……
不过在李斯一句提议招来了大量齐鲁儒生后,那浑水搅动终是让上位喊停,暂告一段落。
儒与法不同,原先只是七十博士,内部的分歧便已经很大了,这又添了诸多外来的儒生……浪费了大量时间,献上的仍是繁复杂乱,且还是许多份意向并不相同的奏疏……
总之,皇帝丢下一众儒生与七十博士,决定用秦国旧礼进行封禅。
三个多时辰。
此时天已渐破晓,万道霞光推开星河,但因有晨雾,仍是瞳朦,带着橙黄的白灰笼着天青与苍绿。
微风带着水汽吹来,很舒服,但秦池总觉得这天气有些不对。
倏忽之间,脑中闪过一段文字。
“呀。”要下雨了!
他连忙飞到秦政身边,但刚要启口又闭上。
今天不要封禅?咱换个日子再来?
他能说什么?
且不说自己如今只是乌鸦,即使他能与政哥说话,那又能如何?再走一段便登顶了。
怎么那些观星测算的都说今日是大晴天……
也不能怪他们,毕竟连后世的天气预报都总是不准。
只是政哥又该难过了……
那些家伙又抓到东西能说了……
一旁提灯的近侍已经熄了灯退开,秦池控制着飞行高度和速度,静静地跟在秦政身旁。
他只能这么陪着他了。
分明来到了政哥身边,却只能旁观,有心却无力。
(二十三)泰山之上
“你们看。”一位儒生打扮的人抬手指向远方。
众人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只见方才日出,刚洒下阳光的天空,忽然就变得阴沉起来,有乌云遮掩。
这天色分明是要下雨。
“哈。”一位博士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下雨,放在平常不过是件小事,但今天是皇帝登封报天日子。
算着时间,泰山之上的祭天仪式大概还在进行。
这个时候下雨……
苍天有眼啊!
“……”
玄衣身影立于泰山之巅,身前是还升着烟的燎坛。
他沉默望着眼前倏地阴云密布的天,背对群臣,面上却仍无外显的情绪,只是不觉紧了搭在剑柄之上的手。
看来这天神对他也是不喜呢。
太史令的奏疏上说今日是大晴天,今日是他们观星测算出的吉日,在仪式开始的时候也确实同奏疏所述。可这原先晴朗的天,在自己祭天报功之后便瞬间阴沉了下去,眼见着就要下雨。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秦政闭上眼,扣住剑柄的手似乎颤抖着微微提起,但很快松开。
“立石。”他道,亦转身面向群臣。
只是平淡的语气,可配合他周遭无形的气场,却让在场的众人不觉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秦政环顾扫过一周,目光并没有刻意停留在谁身上,无论是平静的、担忧的,或是坚定的、动摇的。
刻石很快被人运上前立好。
“皇帝临立,作制明法,臣下修饬。
廿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
寴?远黎,登兹泰山,周览东极。
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
治道运行,者产得宜,皆有法式。
大义箸明,陲于后嗣,顺承勿革。
皇帝躬听,既平天下,不懈于治。
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
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
贵贱分明,男女体顺,慎遵职事。
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昆嗣。
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垂戒。”
碑文同之前的峄山刻石一般,由李斯所书,复刻于石上。
刻石立好,此次登封便也到了尾声。
停在远处树上的秦池看着那人为仪式收尾,接着便带着众臣向山下走。他的神色一如平常,似是不在乎,但他真的不在乎吗?
下山的路行到一半,雨还是落了下来。
风雨暴至。
降在泰山之上,击落叶、起泥泞。
降在那人心里,添阴云一片。
休于树下,秦政制止了近卫想为他撑伞的动作。
“这是祥兆。”
他听到李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秦以水德,今陛下登封,天落雨而化水,自是吉也。”
若只是雨水如此解释倒也说的通。
可这阴沉的天又该作何解释?
头顶的松树拦不住更多,风卷着他已经淋湿的衣袍鼓动。
心随着天一起下沉。
是他秦政做错了什么吗……
突如其来的暴雨下了一会儿便停了。
雨过天晴之后,一道道金光穿云破雾,直泻人间。而往下仍是脚踩云雾,有云霞雾霭绕青山,远观更似仙境。
见此情景众臣有些信了李斯的话,只是浑身风雨过后的狼藉,让他们心有疑虑。
秦政看着雨水顺着冕冠前摇晃的十二旒滑下,又扫过周遭众人。
“赵高。”忽然道。
“臣在。”
赵高躬身行礼上前。
“拟诏——”
泰山登封一行随着皇帝封其避雨之松五大夫爵位后结束。
又选吉日禅于梁父,便继续东巡。
这场意外的雨自此暂告一段落。
(二十四)疾
“陛……”
蒙毅抱着新的奏疏推门登车,刚要开口道廷尉请见,便望见案上摊开的文书和落在一旁的笔,登时咽下了口边的话语。
案几旁那人正阖着眼,少见地在坐寐瞌睡。
先前秦政在泰山之上淋了一场大雨,又因在下山途中未能及时更衣,径直在日头下晒过,身体自是微恙。
起初因程度轻微没有在意,在梁父山完成登封报天后的降禅除地,便接着行车东巡,途中政事不息。
谁知他这一病便持续了许久,病症也从开始的轻微逐渐加重。只是淋雨导致的小病,却牵出了他多年积累的暗疾。
既定的巡游线路不过才走了一半,不好返回。而路上又时有盗,也就是来自六国旧势力的反抗,那些闲不住的常常要蹦跶到眼前。无论从威慑还是旁的角度,秦政都断不能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外的,尤其当这份脆弱是真的时候。
他连招见随行的御医诊治都是悄悄,即使得到不能操劳费神,应该歇息休养的嘱咐,平日的政务等也还要如常处理。
如今病好,但身体和精神却已大不如从前,那些个暗疾仍会时常发作。
今日所行之路着实是坎坷不平,即使御官十分努力地小心行车了,车子依然止不住颠簸。秦政在车上批文书,没看多少就觉得有些头昏,强撑着看了会儿便昏沉睡了过去,甚至连蒙毅近身都没能立刻惊醒。
当然这或许也有蒙毅长期侍从在自己左右,出巡路上还与他同乘一车的缘故。
一直陪在皇帝身边的蒙毅自然是知道他先前生过病,如今见着秦政的疲态——昏睡中仍抿着唇,眉头也未松开,眼下还有青黑。更是心疼和担忧。
“陛下……?”
身后的李斯刚想开口便被蒙毅递了个安静的眼神。
李斯越过侧了身的蒙毅往里望,才注意到安车内情况,慌忙止了声。
蒙毅转头又看向车内睡着的皇帝,确定他没被吵醒才松了口气。
本想脱了衣袍为对方披上,但顾虑到动作间可能会将皇帝惊醒便摒弃了这一想法,只是轻手轻脚合上门,无声示意让前座的御官先别动,方与李斯行到一旁交谈以掩护安车不动的情况。
便让皇帝歇息一会儿吧。
(二十五)蜃景
登芝罘,至海滨,众人歇息,秦政也难得收起文书下了安车。
海边晨时的风总是格外温柔,卷着水汽,带着凉意,微微吹动衣袍,将疲惫也吹散了些。
秦政缓缓行至海边,感受着来自海上的湿意,向天际眺望。
此时已近日出,正是水天齐色,云雾相融。天将海也染做杏黄,又带藕荷,泛紫烟。
他欣赏着眼前的风光,忽然望见一抹异色。
只见一道绛紫掺黯的山影兀然出现在天边,再看那山影之上又浮出城郭台榭的虚影,黝绾交杂,杏黄描边。
这是?
海边众人面上皆是惊诧,秦政也是讶然,手不觉地搭上剑柄。
“这莫不是传闻中的蓬莱仙山?或是瀛洲?”
人群中有声音道。
仙山?
秦政凝视着那时隐时现的城楼亭阁,伴着背景的烟云确实宛若仙境。
他也曾听闻齐威王、宣王和燕昭王都派人入海求仙,关于各种鬼神之说他也是听闻过的。
周的天子讲受命于天,再往前的商更是讲神权,甚至连诸侯都杀了作为祭祀用的祭品。而自己同样封禅祭祀过,虽说因为往日种种有些不信服鬼神,但仍报以敬意。
如今这仙山就出现在眼前……
秦政没忍住咳嗽了两声,不知是海风呛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意料之中,随行队伍中的方士上呈了文书,请求入海。
笔在简牍上悬停了许久,落笔——
“可。”
转头召王贲密谈,安排军士护卫入海,只是目的却是勘查寻人。借寻仙为掩护,寻找六国逃遁入海、意图复辟的贵族的踪迹。
其间立刻石,待出海者返,才复东巡。
巡至南部,后返咸阳,下令攻岭南百越之地。
次年,又东巡。
至阳武博浪沙中,遇盗。
“陛下。”
秦政翻阅奏疏的动作一顿,目光扫向只开了一线的小窗。
“进来罢。”他合上竹简,放在一旁。
车室的门打开,一位年轻的面孔上了车。
是尉缭举荐的章邯。
“陛下。”
秦政等着他的报告,可那章邯上来却是维持躬身行礼,始终低头伫着不动,整个阴影占了大半车室
车内安静了一阵,秦政缓缓开口:“你且坐下,别伫在那。”
“臣谢过陛下。”章邯小心坐下,有些拘谨。
“往后进来便直接坐下,有事说事,无需行礼。这车室空间不大,你弓着身子不难受么?朕看着都觉着难受。”见状秦政摇头道,他有些想那些老人了,不知那回乡守孝的王贲可好。
“事情办得如何?”他问。
“臣已派人追上张子房,此次定能将前韩贵族遗留势力清扫……”
“此事便全权交由你来负责,退下罢。”秦政按了按额角,又摊开案上的竹简。
清扫?怕是难扫净。
前年起他便一直在勘察那些隐匿在暗处的遗留势力,甚至以自身为饵诱引,却是越查越多。不过在他吞并六国时没有直接血洗王室贵族时,便已料想到如今的情况了。
慢慢来罢,他还有时间。
继续东巡,再登芝罘,立石。
“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
方士们的奏疏又被呈到他案上。
因为暗疾难治的缘故,他又从民间找了医生,方士等也招了许多。
徐市道仙山上有长生药,他自是怀疑其真实性,但只是一寻倒也无妨。嘱咐其顺带将遇见的草药也带回来,又安排军士借护卫之名继续去寻那些个逃出海的贵族,便允了奏疏。
秦政站在海边,任海风卷起衣袍鼓动。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还有许多事还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