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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登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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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杨诚依旧去溪边挑水。有了昨日的经验,动作熟练不少,不消片刻便将水缸灌满了。
他放下扁担,走到菜畦边。杨溪正提着木桶,仔细地给菜苗浇水。杨诚没说话,学着昨日杨玉的样子,拿起另一只水瓢,舀了水小心地浇在菜根处。
有些地方水洒多了,有些地方又没浇透。杨溪看见了,也不恼,只是轻声指点:“这边苗小,水要少些。那边土干,得多浇点。”
她示范着如何控制水流,手腕轻轻一抖,水便均匀地渗入土中。杨诚学着做,起初有些笨拙,但很快便掌握了要领。
两人默默配合着,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认真。晨光洒在菜畦上,将绿叶照得发亮,只有水声和偶尔的指点声轻轻回荡。
杨诚正低头专注地浇水,后脑勺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他下意识捂住头转身,还没看清来人,额头上又挨了一记弹指。杨玉气鼓鼓地叉着腰站在他面前,眼睛瞪得圆圆的。
“你咋抢我的活儿呢?”她声音里带着不满,“姐姐等会儿要是更喜欢你,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不等杨玉接着抱怨,杨溪的指节已经快而准地轻轻敲在了她的脑门上。
“那你和师弟换一下?”杨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明日你来挑水?”
杨玉立刻捂住额头,嘴巴一扁,装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姐姐都帮着师弟说话了,果然是不喜欢我了…呜呜呜…”
杨诚见状,顿时慌了神,真以为玉师姐委屈得哭了,手忙脚乱地凑上前,语无伦次地安慰道:“玉师姐,别、别哭了…都怪我不好,下次我一定叫你一起,真的!我保证!”
他急得额头冒汗,双手悬在半空,想拍拍她又不敢,一副手足无措的笨拙模样。
杨溪对杨玉的性子自然是知根知底,见她装模作样,也不戳破,只是手上微微用力,揪着杨玉的小耳朵轻轻拧了半圈。
她看着杨诚那副信以为真、急得团团转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好笑,却故意板着脸对杨玉道:“听见没?师弟都让你骗得团团转了。再装,明日真让你去挑水。”
杨玉“哎哟”一声,耳朵被揪得微微发红,立刻破了功,再也装不下去。她扭着身子挣脱姐姐的手,揉着耳朵嘟囔道:“姐姐轻点嘛!玉儿不是怕姐姐累着了,想着帮忙嘛。”
杨诚见杨玉这般作态,心下顿时了然,方才那番委屈原是装的。他倒也不觉气恼,只是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便不再多言,自顾自俯身拾起地上的水瓢,将溅出的水渍擦拭干净。
时间缓缓流逝,又至午时。
午餐平平无奇,众人用罢后。岳正端着茶杯,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似乎在想着些什么。他指节轻叩桌面,思忖良久,才放下茶杯,对三人道:“去竹楼外候着。”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杨溪率先起身,默默走向门外。杨诚和杨玉对视一眼,也相继跟上。
三人在竹楼外的空地上站定。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四周寂静,只闻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他们不知师父有何安排,只能静静等待。
岳正缓步走下竹楼,来到三人面前站定。
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间隙,在他肩头投下细碎的光斑。他静立不语,直到一片竹叶打着旋儿从眼前缓缓飘落,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今日,与你们讲讲江湖。”
岳正话音落下的刹那,杨溪正用指尖拂去袖口的一点灰尘。她的动作极轻,极缓,仿佛周遭的一切声响都被隔在了身外。
此时,岳正已负手而立,声音沉肃:“人间有两条‘登山’路。这‘登山’,并非攀爬俗世山峰,而是指我等超脱凡俗的修行之路。”
他目光扫过三人,继续道:“我所传的,是向内求己、锤炼己身的武夫一路。你们可知,何谓武夫?”
话音落下的刹那,杨诚又隐约觉得身侧的杨溪似乎极轻地舒了一口气,未及他细想。
岳正忽然动了。
毫无征兆的一拳击出,简单、直接,却带起一股沉浑的劲风。拳风所至,四周茂密的竹林为之簌簌震颤,竹叶纷落如雨。
“此拳一出,百拳低头。”岳正收拳而立,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砧砸落,“这便是武夫。”
紧接着,他招式一变,缓缓拉开一个看似朴实无华的拳架。动作舒展间,却自然带出之前所演示的“内三合”神韵,周身气息圆融流转,与天地呼吸相合。
“此身所向,一往无前。”他目光如炬,扫过三人,“这,亦是武夫。”
岳正收拳而立,周身勃发的劲气缓缓平息,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气息悠长绵厚。
“既然是登山,自然有境界高下之分。”他目光扫过凝神倾听的三人,声音平稳地继续道:
“第一层, 筑基 。你们如今打磨皮肉筋骨,便是在此境中。待到何时练就铜皮铁骨,气血旺盛如炉,寻常刀剑难伤,便算 筑下了我辈武夫的根基 。
“第二层,内炼。肉身足够强韧,方可开始锤炼五脏六腑。这一层最为凶险,若无独门法诀引导内息,妄自修炼,与自残无异。”他顿了顿,看向三人,“法诀我自然已为你们备好,只是其间痛楚,关听这‘内炼’之名,你们便该心中有数了。”
“第三层, 炉身 。”说到此境,岳正神色略显郑重,“待内炼有成,气息绵长,一气不竭,肉身便如自成天地炉鼎。此境重在积累,差距可如天堑。寻常武夫,一气可持续数月,需大量进食补充。而若得 上乘法诀 并修至精深…”他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杨溪,继续道:“…则内息自成循环,体力与恢复力近乎无穷,是为同境无敌的根基。至此,肉身‘硬件’的修炼,才算到了极致。”
“第四层, 真意 。”岳正语气中多了一丝缥缈与敬畏,“此境非同小可。由‘炼形炼气’转入‘炼意’,需以强大肉身反哺精神,开始感知并锤炼自身意志。此乃‘神’之修炼的起点。”他微微摇头,“ 此境需特殊心诀方能入门 ,非仅靠苦练可达。心诀质量,更决定此境修行速度与威力。至于其玄妙…‘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他沉默片刻,最终收尾道:“‘真意’之上,传闻尚有 见神 与 我道 两层境界。‘见神’者,意志遍及周身,洞察入微,如神明主宰自身国度,寿命大增。至于那‘我道’…”岳正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向往,更多的是超然,“…身化自在,我身所在即为道域,已是传说中的境界,虚无缥缈,世间能证实其存在者,凤毛麟角。”
他的话音落下,竹林间只余风声。
“师父,你是啥境界呀?”
杨玉等到气氛缓和些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岳正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倚着门框,仿佛刚才那番郑重其事的讲解耗去了他不少精神。
“真意巅峰吧?”他语气有些飘忽,像在自言自语,“我自己也说不准。以往每层境界修到顶峰,多少对下一层会有些模糊感应,唯独这次…”他摇了摇头,“空空如也,啥也摸不着。”
“哦哦,”杨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一转,又忍不住追问,“那师父,另一条‘登山’路呢?又是什么名堂?”
岳正闻言,神色却不像方才讲述武夫之道时那般郑重,反而恢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随口道:
“另一条啊,是‘ 问法 ’。不过这名头也就是我辈武夫图个方便,随口叫叫。那道门的人,管它叫‘ 修真 ’或是‘ 悟道 ’,炼气、结丹、化婴,一套套规矩多得很;佛门那边,讲究‘ 明心见性 ’,修禅定、证金刚、求涅槃;至于那些读圣贤书的酸儒,则鼓捣什么‘ 养浩然气 ’、‘ 立不朽业 ’…名目繁多,说到底,不过是借天地外力、规则道理的法子不同,终究都是想窥破天地间的几分真意,寻个超脱的法门。”
他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路子不同,麻烦却一样多。借外力,则必受其拘束,心魔、天劫、因果…没比咱们武夫向内求己轻松到哪儿去。练到高深处,一样是 夺天地造化 的勾当。”
岳正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笑意,用竹枝随意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
“至于那‘问法’的道嘛,”他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戏谑,“说白了,就是一直借,一直借,把自己借成个天地间的‘大债主’。”他拍了拍手,仿佛拍掉不存在的灰尘。
“仗着能调动的‘本钱’比别人多,占的道理就大,嘿,”他嘿嘿一笑,“有时候道理讲不通了,或者懒得讲,干脆就用‘规矩’压服你。哪像我们武夫,道理就在这双拳头上,直接得很。”
他丢开竹枝,拍了拍手上的灰:“正所谓不神己术,不贬他法,路子不一样罢了。武夫是 向内求己,以自身为乾坤 。他们是 善假于物,以天地为炉鼎 。我记得以前路过一个小门小派的时候,有个有趣的儒生,他说过一句话倒是贴切”
岳正说着,转身踱回竹楼,只将那句话轻飘飘地撂在了身后: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话音散入风中,他人已消失在竹楼门内。
杨诚站在原地,看着师父离去的方向,耳边还回响着那句“善假于物”。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和潺潺的溪流。
“向内求己…善假于物…”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心中两种理念仿佛在碰撞,却又隐隐觉得,这并非完全对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