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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掌中伤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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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烈女怕缠郎,反之亦然。
罗浮以为这顿晚饭过后,她与蔺兰时的关系能再进一步。
但郑盼儿突然从青阳老家回来,她进到正厅看见罗浮与蔺兰时面对面同坐一桌吃饭,顿时露出错愕又惊慌的神色。
“母亲,这位是住在我们隔壁的——”
蔺兰时还没说完。
郑盼儿就打断了蔺兰时的话。
“罗五娘子,我认得罗五娘子,此前去英国公府送酒,远远瞧见过罗五娘子几回。”
罗浮心中虽不情愿,但在蔺兰时面前,对郑盼儿的礼数还是要周全的,遂向郑盼儿屈膝行礼问了句安。
郑盼儿越发惶恐,“罗五娘子这样的贵人向我行礼,真真折煞我了。”
蔺兰时抿紧了唇,眉头微皱,而后被郑盼儿打发去收拾碗筷到厨房清洗。
正厅只剩郑盼儿和罗浮二人。
“我喜欢蔺兰时,所以我在这儿。”罗浮不等郑盼儿问出她心中困惑,开门见山说道。
郑盼儿苦口婆心劝说:“兰时他只是贫寒人家的儿子,你是英国公府的小姐,一贱一贵,竹门对朱门,这不是耽误了你的前程吗?”
“耽误我的前程?”罗浮冷笑几声,对着郑盼儿就没有好脸色,“你扪心自问,是我占了人家金尊玉贵的身份,你反倒认为他一个大长公主的亲生儿子配不上我这个冒牌货,是谁耽误了谁的前程,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郑盼儿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露出羞惭的神情。
“我待兰时也不薄,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他用,供他读书考试,不曾对他打骂过,天热给他打扇,天寒给他添衣,我、我尽我所能在做一个好母亲了。”
“可是不够啊。”罗浮望向郑盼儿的目光里淬了毒,“你对蔺兰时的好,于他原本能享受到的一切而言,只是九牛一毛。你卖酒为生,也算个生意人,生意人最会算账,你欠蔺兰时的账,这一生你还得清吗?”
“还不清。”郑盼儿几欲垂泪,想到兰时跟着自己受了这么多年苦,心都要碎了。
“你还不清,我来替你还。”罗浮正色道。
“你享的是公主的命,将来是要做皇妃的,不能和兰时牵扯在一起。”郑盼儿还是坚持己见。
“这话儿又是从何说起?”罗浮问道。
“我去英国公府送酒时,听厨娘们私底下议论,说陛下是想将你册封为皇妃的。”郑盼儿只觉得女儿能当皇妃是无上的荣耀,会有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罗浮气得原本发白的脸色都变成烧虾子红了,不再理会郑盼儿,独自回到隔壁宅院中,沐浴更衣后,吹灯睡下。
*
次日一大早,霍白藏就带着仆婢来将罗浮的一些私物装进箱笼里搬回英国公府去,这处宅院也要卖掉。
光熙帝因皇长子朱嘉琛出痘一事提前结束南狩回京。
罗浮抱着金手炉站在廊檐下盯着玉笼中金丝雀发呆。
霍白藏踱步到罗浮身旁,温声安慰她道:“我将你与兰时交往的事都瞒住了,陛下回京光处理政务都要忙好些时日,宣你进宫且有些日子呢,你还能松快许久。”
罗浮示意大双将玉笼中的那对金丝雀放走,“但愿借哥哥吉言,我还能松快许久。”
忽又想到霍白藏过完年后就要去钦州军营历练一事,罗浮从袖中抽出一个她亲手做的剑穗赠与霍白藏,与他开起玩笑来。
“哥哥府中姬妾也要去随军吗?”
霍白藏弯眉笑道:“全将她们遣散了,我都不知自己的归期,别耽误了她们的好年华。”
“你是浪荡风流惯了,怎就一夜改了性情,想去建功立业了?”罗浮问道。
“北边的金帐王朝又蠢蠢欲动,昨日遣派使者来为他们的阿毗罗王求娶我大昭的公主,这就是一种挑衅,我大昭兵强马壮,何惧北边这群马贼。”霍白藏也开起玩笑来,“嘉宁公主打小就喜欢欺负你,干脆让她去嫁那个七老八十的阿毗罗王。”
罗浮脸上的笑意消散,很是严肃道:“哥哥再说这样子的话,我是要生气的。公主和亲,当是国耻。更不能随意将女子嫁谁这样的话拿来开玩笑,便是我讨厌朱拂衣,也绝不希望她的婚姻大事被当作一场儿戏。”
“晓得了,晓得了,我们小五说的哪句话哥哥没有听进心里去。”霍白藏拉下罗浮的兜帽盖住了她上半张脸,“北镇抚司接替我的指挥使周渡是我的人,你有什么事尽管交代他去替你办。”
“哥哥。”
“嗯。”
“想唤你一声。”
“小五,我答应你,总有一日,你会自由。”
*
光熙三年冬二九日,圣驾回銮。
光熙帝召内阁诸阁臣及六部官员至西苑玉照宫正殿中议事。
罗浮躲在正殿前厅左侧的镜廊中的一根大柱后偷望。
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皇帝朱承瑄的大伴廖元吉端着一个绣墩子等在罗浮身后,尖细着嗓子轻声道:“五娘子您坐在这儿等陛下,别累着了。”
罗浮回首对廖元吉弱声道:“陛下今日这些政事应当要议很久,我就是来这儿看下情势,廖公公记得提醒陛下吃母亲给他做的点心,我先出宫去向母亲复命了。”
前厅端坐在龙椅上的朱承瑄耳目灵敏,浅浅弯起唇角。
“今日议政结束,众位爱卿跪安吧。”
罗浮眼见龙椅上那道身着朱红孔雀金羽十二章团龙衮服的高大身影向自己这边转了身,根本不敢抬眸去正视他的目光,提着裙摆转身小跑起来。
待瞠目结舌的廖元吉回过神来,又赶紧伏地叩首,向身前行过的人影恭敬道:“圣躬金安。”
朱承瑄不紧不慢踱着步子,对着快跑过镜廊一半的少女背影高声唤道:“罗小五——”
罗浮心头一紧,双腿骤然如灌了千斤铅一般,认命回身向远处的朱承瑄福身行礼。
“你,过来。”
罗浮闻言,叹了一口气,奔向朱承瑄。
待少女近前,朱承瑄展臂紧紧拥住了她,在她额前轻啄了几下。
“你今日倒乖觉,未等哥哥下旨宣你,便主动进宫来见哥哥了。”
“母亲做了点心,要我送进宫里给哥哥。”
罗浮解释道。
朱承瑄牵过罗浮的手,对跟上来的廖元吉道:“赏端阳大长公主丝绸十万匹,加食邑八百户。大伴,让司礼监代朕拟旨,拿去内阁看过,批朱用印过后,你亲自去英国公府宣旨。”
廖元吉应下。
朱承瑄又道:“再去皇后宫中知会一声,就说是皇后要留罗五娘子在宫中过夜,由皇后身边的女官跟你去英国公府向端阳大长公主请安。”
廖元吉:“陛下,皇后娘娘要留罗五娘子在宫中过几夜呢?”
“一夜。”罗浮抢言,距离朱承瑄离京快有两个月了,依他在榻上的习性,光这一夜折腾就够她受的了。
“至少三夜。”朱承瑄说完,廖元吉便告退去往坤宁宫中。
“哥哥。”罗浮拽着朱承瑄的衣角软软糯糯地撒娇,“三夜可是要闹出人命的。”
“我和你早就闹出过人命啊。”朱承瑄戏谑道。
罗浮反应了数息,才明白过来朱承瑄的意思。
“哥哥既是为了团哥儿出痘一事才提前回京,何不抽空去多陪陪团哥儿?”
“朕又不是太医,况且皇后能将团哥儿照料得很好。”朱承瑄抬手拨弄着罗浮耳下的明月珰,“你为团哥儿说话,是心疼我和你的这个儿子了?”
罗浮生下团哥儿后,连看都没看过那个孩子一眼,就让宫人将团哥儿抱给苏皇后去抚养。
她实在喜欢不起来这个被朱承瑄强迫生下来用来栓住她的身心的孩子。
“我还是那句话,团哥儿是陛下和苏皇后的儿子,只不过借了我的肚子出生而已。”罗浮显露出她一如既往的绝情。
“听太医说,团哥儿这次出痘十分凶险,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团哥儿吗?”朱承瑄捏住罗浮的下巴,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团哥儿是陛下和苏皇后的儿子。”罗浮还是那句话。
朱承瑄知道她恨自己,那又怎么样,恨有时比爱更长久,她只要还在喘息,就只能为他一人喘息。
“中宫皇后的尊荣,太子生母的殊荣,你全都不要。”朱承瑄的拇指摁在她的唇珠上拭弄,“但君恩雨露,你不能不要。”
*
墨色的长发交缠在一起,她的胸口紧贴着他紧实的胸膛。
已是下半夜了,躺在朱承瑄怀中的罗浮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浑身的酸痛让她难以入眠。
这夜她也没有忘记喝避子汤,她不想再犯一个错误,又让一个无辜的孩子降生在这宫里。
“陛下,皇后娘娘跪在殿门前求见。”廖元吉战战兢兢跪在珠帘外传话。
也只有罗浮敢唤醒朱承瑄。
朱承瑄不悦地睁目,将罗浮又往自己怀中带了带。
“皇后有什么事?”
“皇后娘娘说大皇子不好了,大皇子已经喂不进药,一直说胡话喊爹爹。”廖元吉颤声道。
朱承瑄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也没有多少情分,他的阿浮厌弃这个儿子,他又怎么喜欢得起来,本就是为将阿浮能够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才让其出世的孩子,无用的废物,死了便死了吧,也省得那孩子长大了让她的阿浮看见生出厌恶之色。
“既然团哥儿不中用了,你让皇后回去给团哥儿穿好衣服,生死有命,皇后也尽心尽力了,团哥儿这口气断了也好,本就是个没福气不受他亲娘待见的孩子。”朱承瑄冷声道。
廖元吉退至殿外,将皇帝的话一字不落说给苏皇后听。
苏皇后哭得梨花带雨,奈何帝心如铁石,她也只能将眼泪带回坤宁宫中,在摇篮边多哭一哭自己可怜命苦的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