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蚀》碎银妃

1、赝品公主的加冕礼

　　朱雨洁站在洗手间耀眼的灯光下，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身上那条香槟色流光长裙的腰线。

　　真丝的触感冰凉顺滑，像情人第二夜的肌肤。裙摆上细碎的亮片，在灯下折射出星子般细碎的光芒，晃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这是她磨了徐皓三个月，他才咬牙买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某个意大利轻奢品牌的当季新款，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足以让这个小城出来的女孩过去一年的生活费都显得寒酸。

　　镜子里的人，妆容精致，每一根发丝都打理得恰到好处，被发型师用卷发棒精心塑造出看似随意的弧度。她微微抬起下巴，试图模仿时尚杂志上超模那种睥睨众人的神态。

　　还不够。

　　她拿起放在昂贵大理石洗手台上的手拿包，打开，取出口红，对着镜子，又一次描摹那本就勾勒得完美的唇线。樱粉色，带细闪，直男斩，这是美妆博主说的。

　　唇瓣抿了抿，确保颜色均匀。

　　还是……哪里不够。

　　目光最终落在镜子深处，那双眼睛里。那里藏着一丝无论如何用粉底和眼影都遮盖不住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怯懦和算计。她厌恶地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虚浮感压下去。

　　今天是她的生日，徐皓在市中心最高档的酒店之一，“铂悦”，为她包下了一个能看到全城夜景的露台餐厅。

　　徐皓，那个对她死心塌地的富二代。他爸是做建材生意的，家底厚实，足够他在这个二线城市挥霍青春。他爱她，或者说，爱他臆想中那个纯洁、柔弱、需要他保护的“朱雨洁”。

　　朱雨洁很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一个家境普通但努力上进、有点小脾气但本质善良、需要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女孩。

　　她演得很好。

　　嘴角重新牵起一个练习过千百次的、恰到好处的甜美笑容。很好，朱雨洁，今天是你的主场。你是公主，即将接受众人的朝拜。她挺直脊背，像只骄傲的、刚刚学会开屏的孔雀，踩着那双让她脚踝酸痛却价值不菲的Jimmy Choo水晶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出了洗手间。

　　露台餐厅的氛围被营造得极好。

　　初夏的晚风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河，蜿蜒流淌，汇成一片光的海洋。空气中弥漫着香槟、甜点和昂贵香水的混合气息，悠扬的小提琴声在角落里流淌，侍者们穿着笔挺的制服，端着银质托盘，无声地穿梭在衣着光鲜的宾客之间。

　　徐皓请来了不少人，大多是和他一个圈子的朋友，男男女女，都带着这个年龄层富家子弟特有的、被金钱豢养出来的松弛和张扬。他们谈论着朱雨洁听不懂的跑车型号、她没去过的海外度假胜地、以及一些她插不上嘴的投资项目。

　　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焦点。

　　至少是表面的焦点。

　　“皓哥，可以啊！嫂子今天真漂亮！”一个染着栗子色头发的男生搂着女伴，冲徐皓挤眉弄眼。

　　“这裙子是最新款吧？我上周在专柜看到，都没舍得下手。”一个穿着小黑裙的女孩笑着凑近，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朱雨洁身上扫视，评估着这条裙子的真伪与价值。

　　朱雨洁心中闪过一丝得意，面上却露出些许羞涩，轻轻挽住徐皓的手臂，声音甜腻：“是阿皓破费了。”

　　徐皓显然很受用，揽住她的腰，大声笑道：“我女朋友，生日当然要穿最好的！”他意气风发，像是在展示一件精心拍得的艺术品。

　　朱雨洁配合地依偎着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人群边缘，那些安静伫立、端着酒杯低声交谈的人。他们不像徐皓这帮朋友那样喧哗，衣着看似低调，细节处却透着不动声色的奢华。那是一种她暂时还无法企及，却无比向往的阶层。

　　她知道，徐皓的家底，在这个圈子里，或许只是入门级别。而她要的，远不止于此。徐皓，不过是她通往那个更高舞台的第一块垫脚石，一艘还算舒适的渡船。

　　“雨洁，生日快乐。”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是林晚星。她大学室友，也是今晚少数几个她“邀请”来的、与她原本世界还有联系的人。

　　林晚星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洗得有些发旧，但很干净。她没怎么化妆，素净的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手里捧着一个包装朴素的小礼盒。

　　“谢谢。”朱雨洁接过礼物，随手放在旁边堆积如山的礼品盒上，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堆礼物里，有最新款的包包，有限量版香水，有珠宝首饰……林晚星的礼物，显得格格不入。

　　她不需要这种廉价的友情和祝福。她请林晚星来，或许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提升”，为了在她面前展示这云端的生活，享受那种微妙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林晚星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依旧微笑着：“今天很漂亮，像公主一样。”

　　朱雨洁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转头，更加热情地投入到与徐皓那些朋友的寒暄中，熟练地运用着从社交媒体上学来的社交辞令和表情管理。

　　宴会进行到高潮，侍者推着一个七层高的定制生日蛋糕走了出来，上面插着闪烁的“21”数字蜡烛。众人围拢过来，唱起生日歌。

　　徐皓在一片起哄声中，拿出一只蒂芙尼的蓝色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镶钻的钥匙项链。

　　“洁洁，送你的，希望你能开启我们未来的每一扇门！”他大声宣布，引来一阵羡慕的惊呼和口哨声。

　　朱雨洁适时地表现出惊喜，用手捂住嘴，眼眶微微泛红，仿佛感动得要落泪。她任由徐皓为她戴上项链，冰凉的钻石贴在她锁骨下的皮肤上，引来一阵战栗。

　　是兴奋。

　　看，这些她曾经只能在橱窗外窥视的东西，现在如此轻易地就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切蛋糕，分香槟，气氛热烈而浮夸。

　　朱雨洁端着酒杯，志得意满，目光流转间，愈发觉得自己就是这夜幕下、灯光中、云端上的女主角。她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生来就属于这里，之前的十几年贫乏生活，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就在这时，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几分刻意的惊讶：

　　“咦？朱雨洁，你这裙子……”

　　说话的是刚才那个穿小黑裙的女孩，名叫李薇，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一向眼高于顶。她此刻正微微蹙着眉，盯着朱雨洁的裙摆。

　　“怎么了？”朱雨洁心头一跳，维持着笑容。

　　“这裙子的走线……”李薇凑近了些，声音不大，但在稍显安静的时刻，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清，“我记得这个品牌的走线应该是特别的螺旋纹，你这条……怎么看起来是普通的直线？”

　　一瞬间，朱雨洁感觉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

　　几道目光若有实质地落在她的裙子上，带着探究和玩味。

　　徐皓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他看向朱雨洁，眼神里带着询问。

　　赝品。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朱雨洁的耳膜。

　　她血液仿佛瞬间倒流，脸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她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可能！她反复确认过细节，线下的代购信誓旦旦保证是正品，还有包装和票据……

　　“薇薇你看错了吧？”徐皓试图打圆场，但语气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这裙子是我托朋友从意大利带回来的。”

　　李薇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我只是随口一说”的无辜表情：“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毕竟，这牌子仿货做得太真了，前几天我还在一个高仿网站看到这款，简直一模一样，价格嘛……连零头都不到。”

　　她轻飘飘的话语，像一把软刀子，彻底撕开了朱雨洁精心维持的体面。

　　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微妙，窃窃私语声像蚊蚋一样响起。

　　朱雨洁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灯下。刚才所有的得意和骄傲，此刻都化作了难堪的羞耻。香槟色的流光长裙不再闪耀，反而像一层裹尸布，紧紧缠绕着她，让她窒息。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拿出票据证明，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如果坐实了穿假货，她在徐皓这个圈子就完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崩塌！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寂静几乎要压垮她的时候，一个清冷、平静，带着某种奇异安抚力量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Silk Weave系列本季为了呼应‘晨曦微光’的主题，特意在亚洲限定款里采用了改良的直针缝法，以减少亮片对光线的过度折射，追求更内敛的质感。李小姐看到的欧洲秀场图，确实是螺旋纹。”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所有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露台入口的阴影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身姿挺拔如松。灯光在他身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面容看不太真切，只能感受到一种疏离而沉稳的气场。

　　他缓步走来，光线逐渐照亮他的脸。五官极其英俊，是那种带有侵略性，却又被周身沉静气质中和了的英俊。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菲薄，组合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过目难忘的容貌。但他最引人注目的，并非容貌，而是那双眼睛。

　　深邃，平静，像冬日结冰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情绪。目光扫过众人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洞悉一切的淡漠。

　　他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中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宁……宁少？”李薇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的刻薄和得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谄媚的局促，“您怎么来了？我是说……您也认识徐皓？”

　　被点名的徐皓也是一愣，显然，他并不认识这位气场强大的“宁少”。

　　男人没有回答李薇的话，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朱雨洁身上。

　　那目光很轻，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朱雨洁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认识这条裙子？他在为她解围？

　　为什么？

　　“我是宁渊。”男人对徐皓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语气依旧平淡，“碰巧在隔壁包厢，听到热闹，过来看看。打扰了。”

　　他的解释轻描淡写，却无人敢质疑。

　　宁渊。

　　这个名字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在场少数几个家世真正顶尖的年轻人心中荡开了涟漪。宁家……那个产业遍布全国，低调却能量惊人的庞然大物？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朱雨洁说话？

　　宁渊的目光再次回到朱雨洁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她，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生日快乐。”

　　说完，他仰头，将杯中剩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动作优雅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力。

　　随即，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露台入口的阴影里。

　　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为了说那两句话。

　　留下身后一片诡异的寂静，和心思各异的众人。

　　李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不再说话。

　　徐皓松了口气，虽然满心疑惑，但宁渊的出现无疑解了他的围，也保全了朱雨洁的面子。他重新揽住朱雨洁，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看吧，我就说是真的！宁少都这么说了！”

　　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立刻换上笑脸，仿佛刚才的质疑从未发生。

　　“就是就是，薇薇你肯定是记错了！”
　　“雨洁，别介意啊，她眼神不好！”
　　“来来来，继续喝酒！切蛋糕！”

　　危机解除。

　　甚至，因为宁渊那句看似随意的解释和祝福，朱雨洁在这个圈子里的“地位”，似乎莫名其妙地拔高了一截。那些目光里的探究和玩味，变成了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能得宁渊亲自出面解围并祝福的人，怎么会简单？

　　朱雨洁僵直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痕迹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才的惊心动魄。

　　她端起酒杯，冰凉的杯壁缓解了她指尖的颤抖。

　　宁渊……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烙印，滚烫，深刻。

　　他为什么帮她？

　　她绝不认为那是偶然的善意。他那双眼睛，太冷，太深，不像会随意施舍善意的人。

　　但无论如何，他救了她。在她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像神祇降临，轻描淡写地扭转了局势。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大力量瞩目的悸动，在她心底滋生、蔓延。

　　她看向宁渊消失的方向，那片阴影此刻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

　　徐皓还在身边絮絮叨叨，朋友们还在喧闹，城市的夜景依旧璀璨。

　　但朱雨洁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仿佛透过今晚这浮华的假象，窥见了真正权力和阶层的冰山一角。那是一种无需声张，却能瞬间决定她人生死的巨大力量。

　　而宁渊，就是那股力量的化身。

　　她低头，看着锁骨下那颗闪烁着冷光的钻石钥匙。

　　徐皓送的“钥匙”，或许能打开一些普通的门。

　　但宁渊的出现，像在她面前，隐约推开了一扇通往真正金碧辉煌殿堂的、沉重的、她从未想象过的大门。

　　门后的风景如何？她不知道。

　　但她想要。

　　无比渴望地想要。

　　生日宴在一种微妙而热烈的气氛中继续。

　　朱雨洁重新挂上了完美的笑容，周旋于众人之间，甚至比之前更加从容，更加游刃有余。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而她，依旧是那个备受宠爱、毋庸置疑的女主角。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已经悄然改变了。

　　宴会散场，宾客尽欢而去。

　　徐皓喝得有点多，被司机扶上了车。朱雨洁以想吹吹风醒酒为由，打发他自己先回去。

　　巨大的露台瞬间空旷下来，只剩下侍者在安静地收拾残局。夜风更凉了，吹动着她的长发和裙摆。

　　她独自一人，走到露台的栏杆边，俯瞰着脚下这片她渴望征服的城市。

　　灯火辉煌，如同洒落人间的星河。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依旧带着妆容的脸。她点开搜索引擎，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片刻，然后，郑重地输入了两个字：

　　宁渊。

　　搜索结果跳出来很少，几乎没有照片，只有几条涉及宁家旗下集团重大商业动向的财经新闻，提到了他的名字，通常伴随着“继承人”、“年轻有为”、“低调神秘”这样的字眼。

　　越是稀少的信息，越显得他高不可攀。

　　她收起手机，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今天，她差点从自己编织的美梦里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是宁渊，伸手扶了她一把。

　　不，或许不是扶。更像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观众，随手拨弄了一下舞台上即将倒下的提线木偶。

　　但这足够了。

　　这让她明白，徐皓的世界，依然脆弱不堪，随时可能因为一条裙子的走线而崩塌。

　　而宁渊所在的那个世界，才是真正的坚固堡垒。

　　她要知道更多。她要靠近那个堡垒。

　　虚荣是她的本能，攀附是她的阶梯。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

　　以前，她的目标是徐皓，以及徐皓所能带来的物质享受和虚浮地位。

　　现在，她看到了更高的山峰。

　　宁渊。

　　这个名字，像一颗带着诱惑毒液的种子，落入她欲望的土壤，开始生根发芽。

　　她会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她转身，准备离开。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地面，她脚步一顿。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方深蓝色的丝质手帕。手帕的一角，用银线绣着一个简约而独特的徽章图案，以及一个花体的“Ning”字。

　　是宁渊留下的？

　　他那样的人，也会不小心遗落东西？

　　朱雨洁的心脏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她走过去，弯下腰，捡起了那方手帕。

　　丝质柔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木质香气，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她紧紧攥住手帕，仿佛攥住了一个通往未知世界的、微小而确切的信物。

　　指尖拂过那冰凉的银线刺绣，像拂过一场华丽而危险的梦。

　　今夜，她的加冕礼是一场闹剧。

　　但或许，这也是另一场更大戏剧的，序幕。

　　而她，朱雨洁，这个来自小城、资质平庸、虚荣到骨子里的女孩，决心要在这新的剧本里，演一个不一样的、更重要的角色。

　　哪怕，代价是万劫不复。

　　她抬起头，看向城市尽头沉沉的夜幕，眼中燃烧着一种混合着野心、欲望和破釜沉舟决心的光芒。

　　夜还很长。

　　她的“新生”，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