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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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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时分,春雷乍响,狂雨作乱。
雨点惊砸过地面蓄起的薄池,波纹横生的水洼被马蹄重重踏过,复又与泥土搅得难舍难分。
“吁——”
马车夫浑身湿透,却顾不得揩去额上雨水,只用力向前挥鞭,引得尾缀梅花的骏马发出一声悲怆的嘶鸣。
身后跟着十余名官兵,他们紧紧咬着这辆在雨夜中疾驰的马车,不断缩小马车间之间的距离,直到他们距离不过三十人头,官府的弓箭手瞄准准星,往身前马车射去。
“咻!”
箭如流星擦过马车夫的耳边,马车夫不禁侧身回望,看到走出马车,开始眯眼架弓的江榆青。
少女拉弓如满月,脸上神色漠然,血水混流。
一道长得可怖的伤口自她的肩膀一直延伸到腰腹,血将粗麻布衣染得发黑发红,又顺着雨水低落到马车的木板上。
铮——
箭以惊人的准度向前飞去,戳中官兵所驾之马的要害,短短几箭就叫后面的官兵人仰马翻,尽显颓态。
一个身处后方的骑兵不顾一切策马前逼,想要逼停这辆马车,但身下的马却被一只暗箭射中眼睛,整个人只得从疯狂挣扎的马上摔落。
雨夜很快又恢复平静,马车往树林纵深处疾驰,江榆青瘫倒在马车上,全身的关节好像被打碎,血液混着雨水黏腻湿热地向下蜿蜒,带来恼人的痒意。
可与心中滔天的悲怨苦楚相比,就连此般肉身的疼痛也都显得微乎其微了。她爬回马车,耳边嗡鸣到听不清马车夫的问候,只能看到位置上的一柄剑。
那是她父母留给她最后的遗物。
她还记得那时候的场景,她时候天还没有亮。
高门大院内灯影重重,爬山虎撕裂墙壁,白蚁啃食红漆悬柱。一切事物都在静谧中腐烂瓦解,等待白昼降临,新日将一切焚烧殆尽。
几名精壮家丁废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江榆青,却仍然隐隐有被她挣脱的趋势。
江榆青从钳制中怨愤抬头,问她的父亲:“你当真要去劝那皇帝么?”
江父摸了摸胡须,他注视着江榆青,沧桑而憔悴的脸愣了半刻,紧接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他低声劝慰她:“非去不可,榆青,为国而死乃吾平生所志。”
手被死死按着,江榆青无法揩去脸上的泪水,只能任由眼泪砸到地上,她哑了片刻才张嘴道:“何必再去上谏呢,父亲。你真以为那皇帝会幡然醒悟,一改那满脑肥肠,只顾寻欢作乐的丑态么?”
“我不想你走,我不想你死。我知道你拿了证据,想让皇帝知道,那些鼎力支持他修珠玑宫的人都是些贪污谋逆之臣,也知道你想劝他不要再大兴土木,再添赋税。”
“可你觉得,他会信你的话么?他本来就讨厌你,而那些奸臣也贯会颠倒黑白,泼脏弄污。你此番前去,除了死还能获得什么?”
江父轻轻地摇了摇头,将一柄惊世寒剑递给江榆青旁边的家丁,然后同江榆青说:“我如今身居此位,全凭先帝提拔。皇恩浩荡,吾虽九死而不悔之。我食此禄,应为陛下着想,为生民立命,怎能苟且偷生?”
“榆青,此剑如我心,宁折勿弯托付汝。”
江榆青全身血液倒流,她面色狰狞地哭着,直到看到旁边裹了鹤氅匆匆赶来的母亲。
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江榆青带着期冀道:“娘亲你来了,快劝劝父亲罢,他要……”
江父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说:“吾愚笨,此番证据皆为你娘亲所出。”
江榆青低头,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瞒着我?”
一个柔软的怀抱拢住了她,熟悉的安神香与书卷香的味道涌入她的鼻腔。
她的母亲抱住她,身躯挡住父亲离去的背影,肩膀被她的泪水打湿。
“阿青,对不住,是我们不好。”她的母亲侧过脸,静默地哭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过头继续对她说,“当今圣上暴虐,你父亲此番劝谏必然牵连甚多,吾和汝父之命渺若尘埃,微不足道,可你不同。”
“日后,你便远离上京,去东楚那边罢。阿青,照顾好自己,就算我们都不在了,你也要好好读书,当然,习武也不可拉下。”
她温柔地拿手帕擦干净江榆青脸上的泪水,又拨了拨她额前的乱发,最后一次认真地注视着她。
这几年她多方布线,唯求她唯一的女儿能够幸免于难。
江榆青拼命挣扎,声音带着些许偏执,决绝道:“我不去,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们死在一起。我不会走的,除非你也和我一起去。”
江榆青流着泪,同往日一般撒娇求情道:“娘亲,求你们了,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但她的母亲并没有同往日一般纵容她,听闻此言,也只是近乎淡漠地摇了摇头,向埋在暗处的死士比了个手势。
几乎和暗夜融为一体的死士无声走出,打晕了被家丁钳制住的江榆青,然后将她搬往马车。
头痛欲裂。
江榆青剧烈地喘着气,死生爱恨裹成黑色的集合体,蛮横地将她的大脑搅成绵软的浆糊,令她无法清醒。
她蜷缩在马车的座椅上,嗓子因过度呼吸变得无比干哑,她意识不清地呢喃着,直到有人将水壶丢到她身上,又用手拍了拍了她。
江榆青从混沌中睁开眼,看到车上挤着的几个死士,与弯腰站在她对面的女人,女人脸上有一道纵横交错的烧疤,她抱剑垂眸看她,刚毅沉默得如同一把钝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江逾青抖着手接过女人递给她的宝剑,手指痉挛道:“我父母现在如何?”
“死了。”女人惜字如金。
“你,现在也被追杀。”女人说,“皇帝下旨,将江家满门抄斩。”
江榆青胸膛上下起伏,她手抵住脸,肩胛骨凸起,由腹腔发出几声气笑,“我父母兢兢业业,终日为国操劳,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节哀。女人的话依旧很简短,只提醒道:“快到地了,小心。”
马车一路行至城门,街道上无数谈论声隐隐传入江榆青耳内。
“唔中午上街经过江家,那味道冲的哩,与二狗家在路边杀牲时一得样,这是杀了多少人嘞?”
“满门抄斩哩,当家的车裂于市,那些没人性的东西迟早遭天谴。”
“嘘,小声点。江家门缝现在都往外溢血呢。
他们所行的是防卫最薄弱的城门,出城门的关卡有数位官兵守着,马车行至城门,官兵用枪挑开帘子,女人出示了伪造关碟,管理的挥了挥手,准备放行。
“慢着!今日严查,城门无准令禁放行。”匆匆赶来的的情报兵同守卫说,士兵们顿时拦了出路。
几位死士瞬间鱼跃而出,掩护江榆青往另一辆马车行去。
“拦下他们!”一个士兵喝道,拿了武器直往他们这边冲。
江榆青拿着剑,几位死侍替她挡住飞来暗箭,与官兵搏斗起来,他们人数不敌这些士兵,不免落了下风,几人身上都挂了些彩。
她持剑解决掉几名士兵,倾身飞速闪过飞来暗枪,才堪堪保住性命,在几人掩护下上了马车,可那几位死士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到最后只有她活了下来。
坐上颠簸的马车,江榆青沉默地收好父亲留给她的剑,才终于冷静了下来可但那些抛肠漏肚的场景却永远留在了她的心中。
一路上江榆青和马车夫数次歇马停留,有好几次险些被官兵捉拿,直到行至东楚国界,给了看守好些好处入了东楚界内,才逐渐稳定下来。作为她父亲的生地,东楚是当今七大诸侯国中最弱小之国,与东渊和中吴毗邻,现下正招兵买马。
她的母亲早预料到今日结局,于是在此地安插了善易容之人,那人将江榆青乔装打扮,扮成男子相貌,又教江榆青易容之术。
江榆青只两三多月便将易容术学了七七八八,望着铜镜中易容后的男子容颜,江榆青感到一阵无可言说的悲伤与其他情感混合的情绪。
从此以后,她便不能再被唤做江榆青了,她现在明面上是一商贾人家的次子,又取了赵青声的假名。
叩叩。
江榆青向门口望去,敲门的是随行的父亲旧日暗卫,号五,她起身打开了门,目光落向号五。
号五犹豫地同江榆青说:“大人当真要去往军队么?夫人要是还在,定不会容许你如此莽撞,至少……”
江榆青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低声道:“我意已决。”
号五抬头,忧心忡忡地看向江榆青,自那场事变后,小姐便变得愈发寡言沉默,行事也摸不着头脑。
身为死士,号五先前只见过几面江榆青,印象里这位惊才艳艳的小姐总是爽朗大方,轻松戏谑,而非如此不苟言笑。
号五往四周看了几看,然后低头小声说:“夫人曾与属下交代,让你莫要向圣上复仇,隐姓埋名两年再建设此地,便算完成两人遗愿。”
“号五,”江榆青说,“你甘心么?”
号五沉默良久,才跪下低声道:“属下甘心。”
“可我不甘心啊,”江榆青笑了几下,“不把那狗皇帝的头颅摘下来,到死我也不会瞑目的。”
号五低头道:“小……少爷切莫出此言,夫人曾数次教导你要谨言慎行。”
江榆青面色平静道:“我知你忠心,号五。但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父母的下属,而是我的下属。虽然我们年岁相差颇多,但我希望你能听从我的指令。”
“我希望你能做我的一把刀。”
号五心中百感交集,他恭敬道:“属下听命,大人多加小心。”
在号五帮助下,江榆青同担任都林千户的父亲旧日亲信书了一封秘信。
旧日亲信得知江榆青欲入军,多加劝阻后无果,遂令她进军队,冀多加看管培养。号五替江榆青收拾好行李,两人日夜兼程,往军营处行去。
另一边酒暖春深处,入门数重梵香彻夜,宝络珠璎金玉为屋,几个权贵子弟横斜竖躺,聚在一起喝得大醉酩酊。
这些纨绔子弟手上各搂着几个齿如含贝魅惑众生的娇俏美人,正拿着酒杯不省人事地说着些昏话。
几位美人虽身处那些纨绔怀中,目光却不时投向时问雪,毕竟于此般肥瘦各异的权贵子弟中,他的样貌可以说是鹤立鸡群的。
那是一副艳冠春色夭桃秾李的好相貌,丹枫着其色风月成其骨,一双剪水秋瞳倾尽风流,似乎见谁都多情,几位美人不自觉红了脸,却不敢向他靠去。
此人虽好美酒,却对美色无甚兴趣,喜怒又不形于色,不是她们所能招惹的人物。
时问雪放下酒杯,瞧见门旁密探,起了身来含笑道:“诸君纵情饮,我稍后便来。”
密探跟着时问雪行至角落,时问雪神色浅淡,无聊道:“何事。”
“上京江家遭满门抄斩。”密探低头尊敬道。
“满门抄斩啊,不奇怪。”时问雪欲挤出些笑容,却发现自己办不到,索性懒得再做出些什么神情。“所有人都死了么?”
密探胆战心惊道:“官府通报,江家无一人幸免。”
时问雪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说悲伤大抵也算不上,只能说是有些在意。
十二岁时,东渊国君为讨圣上巧,将他碾转送至上京,他在那里百无聊赖,凑巧碰见了男扮女装出逃游玩的江榆青。
少女着一袭劲装,英姿飒爽,顾盼神飞,站在河边打着水漂,将一颗石子打了有百米远。
回过头来瞧见他,眉目轻狂,欲与他比试几番。
时问雪捡起一颗石子,兴致缺缺地将石子丢入湖中,石头扑通落入水面,没什么水花。
“诶,不会打吗?我来教你。”江榆青同他说。
时问雪觉得无趣,却仍跟着她打了一下午的水漂,临别时,江榆青笑眯眯地同他说:“好妹妹,以后可以陪我一起玩吗?其实我也是女子。”
时问雪闭口不言心生闷气,他都没有看错她的性别,但她竟将他错认他的性别。
可那时的他太孤独了,所以他答应了她。
后来东渊国国君收他为子,他名义上成了东渊国国君之子,被迫食言去往东渊,未曾与她再相伴游玩过,却不自觉记住了她。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今天听闻这个消息。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在这乱世之中,人命不过草芥尔尔,生死之间距离也薄得近乎可以测量。
一个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人罢了。
不过,时问雪轻轻笑了下:“官府那些人都是些食食禄的草包,欺上瞒下的事情干得还少吗?慕雅爱女心切,必然留了后手。”
“再去查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