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何归》小叉

57、偶遇子晗

　　碧涛楼外是一片高大的竹林。竹子比小楼还高出一半，夏日碧蓝的天空下，微风过处便有竹涛阵阵，着实是个清幽安宁的好地方。被赵无垢赶出碧涛楼的韶黎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就沿着竹林小径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只当是散步了。
　　四下里安静一片，走着走着韶黎就不由想起上回在太微宗的时候。
　　从她落入无尽林的第一天开始算起，就属她在太微宗弟子堂待的那段时间最为轻松。不用考虑安全问题，每天可以安心入睡，每天到饭堂就有东西吃，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她还遇见了很多友善的人，於菟、李铸、周大娘、魏明和鲜于淳，他们毫无例外地都与她毫无牵连，也都毫无例外地对她很好。
　　所以让现在的韶黎来说，那时候的她真的是相当不识好歹。
　　也所以如果再见到湛子晗，如果他为把她扔在弟子堂不闻不问而道歉的话，韶黎觉得她就应该对自己当时的满心愤懑而向湛子晗道歉。
　　韶黎在竹林小径上慢慢走着。
　　四下无人的时候，韶黎当然可以向自己承认，湛子晗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他出现在她绝望的时候，教她剑术，引她入道，一路上都在尽他所能地关心她和照顾她。对韶黎来说，湛子晗就像是风狼族地的风狼一样。他不是谢至，不是白狐，他比起朋友来更像是一个没有血缘的兄长。
　　所以韶黎始终耿耿于怀，到现在也无法释怀的，是他的突然消失不见。
　　难道湛子晗的关爱是有时间限制的吗，还是说……
　　一声轻斥声传来，随后好像是金器撞击的声响。韶黎眉头一皱，收敛气息然后闪身进入竹林，一路朝前奔去。
　　三个人站在林间空地上。
　　青市令的游嫣发髻被削掉一半，此刻披头散发，身体微微发抖。萧诚虽然护在游嫣前面却佝偻着腰，整个人一副站立不稳的姿态。地上还有碎裂成几节长剑，应该就是刚才金器撞击声的由来。
　　他们对面还站在一人，瞧衣着该是太微宗的女弟子。
　　“你这不知廉耻的贱蹄子——”太微宗女弟子娇喝一声，扬手就是一道银光朝游嫣掷过来。
　　韶黎瞧那银光威势凛然不敢托大，脚下一用力，人便向箭一样飞射过去。她跃出的同时就抽出佩剑，然后灌注灵气在落地时狠狠朝那银光砍去。
　　当的一声。
　　这银光并非凡物，韶黎只听到自己的佩剑在击中银光后发出喀拉一声碎响。她心中暗道不好，只能转腕绕着银光连转几圈，然后牵引着银光朝外飞去。
　　“呲”的一声银光斜飞出去，哐哐哐接连切断几根竹子后才砸落地面，滋溜溜原地飞转，把泥土激得四处飞溅了好一会才停下来。
　　原来是把小巧的子午钺。
　　只是看这个余劲，她这是想杀人吗？
　　韶黎回头看了看游嫣和萧诚两人。
　　游嫣虽然发髻被削，披头散发地看着很狼狈，浑身上下倒是没见什么伤痕。反倒是萧诚右手袖子上一大滩血渍，神色萎靡似乎受伤不轻。他看见韶黎后似是心里一松，整个人都要朝下软倒，游嫣慌不迭地扶住他。
　　“你怎么样？”韶黎看了看他的右手。
　　萧诚对着她摇摇头，然后咬咬牙，努力在游嫣的扶持下挺直了脊背。
　　韶黎心里微松了口气。
　　能站就还好。
　　“哪里来的丫头不问青红皂白就敢在太微宗多管闲事！”太微宗女修怒喝出声。
　　这嗓音她听到过。
　　韶黎微怔后回头，然后就眼睛微眯了一下。
　　果然是苏笙。
　　那个在青陇坊市初次见面就直接打了她一下的女人。
　　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韶黎深吸一口气。
　　她称呼湛子晗为师兄，那么就也该是太微宗的内门弟子，得罪她可能妨碍到赵无垢的目的。
　　“青市令左丞韶黎见过这位太微宗道友。”韶黎忍下心中的恶感，抬手先行了个礼。
　　无论如何，先稳住。
　　韶黎的反应让苏笙愕然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语调生硬地说：“原来还有个懂事的。”但是在韶黎抬头看向她时，她却是眉头一皱，露出几分明显的嫌恶来。
　　韶黎倒是没觉得意外。上回苏笙就因为看到湛子晗牵着她的手就打她，现下这么拿腔拿调地说话也不令人意外。
　　“刚才怎么了？”韶黎怕自己控制不了嫌恶的表情，只能回头问游嫣。
　　萧诚是男人，所以刚才那一声应该骂的是游嫣。
　　“我，我什么都没做！”游嫣脸色苍白，声音却是愤愤，“我跟萧师兄打算去前头看看，一路上就说了会话，这人就突然不分青红皂白要打我们。”
　　“你个长舌妇，背后说人坏话还不敢认？”苏笙几乎眼中冒着火，“资质糟烂的乡下土妞，这辈子连筑基都要靠做梦，还敢肖想我太微宗的筑基大师兄？恬不知耻！”
　　“我没有！”游嫣也恼了，嗓门大了起来，“我见过湛师兄，他还帮过我，说一句我也想要这样的师兄怎么了？你们太微宗的人这么不讲道理，背后说句好话都要杀人？”
　　“你敢说你只说了这些？”苏笙双眼发红，一副几乎恨不得扑过来活撕了她的样子，“你——”
　　“最多就还有一句，听说他有个娇蛮无礼的师妹整天缠着他……”游嫣说着说着声音低弱了下去，随即嗓门又大了起来，“我是说了娇蛮无礼怎么了？又不是说你，你急的什么！”
　　韶黎一挑眉，了然。
　　游嫣不知道，但她知道眼前这位正是那个“娇蛮无礼又整天缠着湛子晗”的师妹，被人在背后说闲话当然急了。
　　苏笙一听这话更是恨得不行，她举手一招，刚才落在地上的子午钺噌一下从地上弹射而起飞回她手上，然后她举手就朝游嫣砸下去。
　　韶黎就没放松过警惕，一剑刺出架挡，又是当的一声大响之后，韶黎的佩剑顿时碎成两截。苏笙嗤笑一声，再度举起子午钺后竟然调转方向朝韶黎的面门劈下。
　　子午钺还未靠近就寒气逼人，若是被劈中只怕脸上就要留下两道交叉的深痕。
　　这苏笙如此阴毒，饶是韶黎也是忍无可忍。被人摁着头欺负还能没点反应，那就是死人了。
　　韶黎原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子午钺，然后人还未站起就握着断剑朝斜上方刺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剑气从左侧袭来。
　　韶黎身体前倾根本来不及收势，只好收手回护自己的胸腹，硬生生吃了这一下剑气。她只觉一股巨力撞击在胸腹之间，她整个人朝外飞了有一尺，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勉强收住势。所幸来人只是想逼退她，见她朝后翻滚没再劈过第二剑来。
　　韶黎稳住身体，一边戒备着一边抬头看向来人，然后结结实实地一愣。
　　居然是湛子晗。
　　他穿着韶黎熟悉的衣服，却以一种韶黎完全陌生的姿态持剑护在苏笙前面。无尽林中总是满身泥土，总是狼狈不堪的他，此刻却是头戴银冠，衣衫配饰无一不精致。
　　甚至，连无尽林中他不是温柔浅笑就是无奈叹气的表情，此刻也转成了一脸的冷怒以及……
　　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道友是哪门哪派弟子？”湛子晗脸色肃然，语气更是严厉，“为何对我太微宗弟子痛下杀手？”他用的都不是疑问语气。
　　又来了。
　　韶黎顿时也恼了。
　　只要在苏笙面前，湛子晗就永远只会站在她那边。即使每次都是苏笙的错，他却只会问她为什么对苏笙痛下杀手。
　　他为什么不问问那个苏笙，为什么一句话说得不合心意就要杀人，为什么要朝她的脸上招呼？
　　“湛师兄！湛师兄！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理。”游嫣看见湛子晗就激动起来，“你这个同门莫名其妙地就要打杀我和萧师兄。还好我们韶左丞路过救下我们，现下她又要打我们韶左丞。你们太微宗怎么这么不讲理？我们都不认识她。”
　　湛子晗明显地愣了下，他转头看向苏笙，一瞬间也不知道从苏笙的表情里读懂了什么，表情闪过一丝怒气。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再度看向游嫣而这回语气和软很多，“想是有些误会，我家师妹少不更事，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几位宽宥则个。”
　　这番明显回护的话，叫苏笙的表情好看了许多。
　　“几位道友现在用的哪处客居？稍后我带些伤药去看望这位道友。”
　　这回便是游嫣也看出来湛子晗的辞令了。
　　他说苏笙只是“不周”，然后是带伤药去“看望”。
　　游嫣愤愤起来。
　　还是韶黎主动开口，“碧涛楼。”
　　事已至此，眼下也不是呈口舌之利的时候。湛子晗摆明了态度要护着苏笙，即便把事情再说一遍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再听几句这种外恭内倨的废话而已。
　　“原来是青市令的几位。”湛子晗笑容明显带上了几分亲近和善。“赵令主素来对照烟茶楼照拂有加，我等向来铭感在心。待我将手上的事情理一理，就去碧涛楼拜会赵令主。”
　　即便是先前没发现，话说到这里韶黎醒过味来了。
　　湛子晗没认出她。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韶黎首先是觉得自己错了，可湛子晗一脸陌生的表情又完全不似假装。然后韶黎便觉得荒谬，不过是一年多点而已，湛子晗就能把她给忘了？
　　“湛子晗，你……”韶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忍住，“不认识我？”
　　都已经转身要走的湛子晗闻言停下脚步，他甚至还回身仔细看了看韶黎的脸，似乎是有点疑惑的，但最后却只是歉意一笑，“这位道友的面容似是有几分熟悉，许是在青陇坊市见过？”说完，他还看了看游嫣和萧诚，“这位道友也面善，是在青陇见过的。只是那时候受过一次重伤，很多事委实记不清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湛子晗嘴里说得客气，可神态却没有多少歉意。
　　所以他不仅没认出来，甚至他还觉得她是在刻意攀关系。
　　一瞬间，韶黎头脑中一片空白。
　　接着一股荒谬可笑的感觉奔涌上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弯起嘴角。
　　原来，是她在自作多情啊。
　　“也是，都快两年了。”韶黎学着他的样子，摆出同样和善也同样笑不及眼底的表情，“湛道友贵人事忙，我等不敢打扰，就先回去了。”
　　湛子晗看着她，眉头微蹙了一下，却只是一拱手后带着苏笙当先转身离去。
　　韶黎默默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从另一侧扶着萧诚，三人一起往回走。
　　“阿黎……”
　　“嗯，”韶黎看向满脸迟疑的游嫣，“怎么了？”
　　“你笑得有点瘆人……”
　　“没事，只是刚刚发现一件很可笑的事而已。”
　　人家太微宗高高在上的筑基大师兄，在无尽林里救了一个可怜的小丫头而已，还能带回太微宗，能给个安置就已经算是善心大发了。
　　这小丫头居然觉得人家像兄长，还在那里自说自话地想什么道歉原谅的。
　　不可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