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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流年川暗度,往事月空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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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6 年初夏,林阳的梅雨季缠缠绵绵,连空气都浸着化不开的湿意。吴砚卿坐在驶向林阳下辖青山县的车里,望着窗外掠过的熟悉景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的边缘。这次回来,是为验收青山县工业园区的污水处理项目 —— 这是他去年三月带着考察组,踏遍县城供水厂、污水厂与工业园区后,力主接下的政府工程。说是为家乡林阳对接粤港澳大湾区 “桥头堡” 尽份力,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藏着个隐秘的念想:趁这趟行程,去看看二十多年前林阳那片 “贫民窟”。
那地方承载着他最纯粹的青春,是他和夏含溪曾依偎过的角落。2005 年她曾提过,那里早因棚户区改造拆了,盖起了高楼,可 “去看看” 的念头,还是像梅雨季的青苔,在心里蔓延了许多年。他甚至提前想好了路线,盘算着抽一下午回林阳市区,站在曾经的巷口,哪怕只是看看那些陌生的高楼,也算给回忆一个交代。
可天不遂人愿,昨夜一场暴雨,让工业园区的终检出了故障。他守在现场,看着技术人员反复沉淀、检测,眉头就没松开过。直到夜色浓稠,霓虹漫进厂区,所有数据终于达标时,已是晚上九点多。同行的小王递来改签好的高铁票,“吴总,最晚一班回渚州的,再晚就没车了。” 吴砚卿揉了揉发酸的眉心,镜片后的眼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终究是轻轻点了头。“知道了,走吧。”
赶到林阳高铁站时,入站口昏黄的灯光下,吴建豪的身影格外显眼。他头发已大半花白,手里攥着个沉甸甸的手提袋,见了吴砚卿,立刻快步迎上来,把袋子往他怀里塞:“早上接到你电话,就往农贸市场跑。酸汤水豆腐、带壳豌豆、青辣椒、青花椒,都是你说的本地新鲜菜。”
吴砚卿抬手扶了扶眼镜,指腹擦过镜片上凝结的水汽。他低头看向袋子,绿油油的豌豆带着泥土的潮气,青辣椒的辛辣味混着水豆腐的清润,直直钻进鼻腔。他伸手取出最下层的餐盒,掀开盖子,嫩白的水豆花颤巍巍的,带着熟悉的豆香。他凑近闻了闻,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没错,就是这个味。”
“那可不!” 吴建豪帮他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衣袖,语气里满是熟稔的热络,“知道你多年没回林阳,馋这口家乡味。我问了好几个摊主,才找到那几个天不亮就从郊区赶来的老太太,绝对正宗,绝对新鲜。”
吴砚卿 “嗯” 了一声,目光却越过吴建豪的肩膀,望向灯火璀璨的林阳城区。雨丝还在飘,落在脸上,凉丝丝的。那些没能说出口的 “想去老地方看看”,终究是咽回了肚子里。他知道,这次又错过了。和吴建豪挥手告别时,他站在入站口,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这座被雨水浸润的城市,灯火朦胧,像蒙着一层旧时光的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不疼,却泛着绵长的空落。
从深圳开完生态环境理事会回来,渚州也在下雨。车子驶进老城区时,雨丝斜斜织着,打在车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影。路过一片老房子时,吴砚卿把车速降了下来,将车停在了巷口。
他撑着伞下车,雨水瞬间打湿了裤脚,带来一阵微凉的湿意。巷口那棵老香樟,二十多年了,依旧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遮住了半条街巷。水磨石路被岁月磨得发亮,踩上去有些湿滑,两侧的矮墙爬满了绿苔,湿漉漉的,透着陈旧的气息。当年的杂货铺变成了文具店,玻璃橱窗里摆着五颜六色的文具;裁缝铺的招牌换成了快递驿站,门口堆着几个包裹。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循着记忆,一步步往前走,脚步放得很慢,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巷尾第三间老屋前,他停住了脚步。墙面已经斑驳,露出里面的青砖,当年的铝合金门换成了冰冷的防盗门,门牌号也换了新的。可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 这里曾是他租的出租屋,月租一百八十块,逼仄却温馨。
1998 年的夏天,他提前一个星期就来打扫,把墙角的蛛网擦干净、把玻璃窗擦得锃亮,把从宿舍扛来的床垫铺平整,还特意买了台二手电风扇。他记得夏含溪来的那天,穿着黑底白碎花的连衣裙,扎着低马尾,小鸟依人般跟着他从火车站来到这里。那时的风扇总吱吱呀呀地转,吹散了盛夏的闷热;他会在下班后绕远路,去买她爱吃的麻辣盒饭,两人挤在小小的桌前,你一筷我一筷,连空气里都飘着年轻的热烈与憧憬。
“大爷,您知道这房子二十多年前的租客吗?” 他看向门口纳凉的老人,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老人眯着眼打量他许久,才慢悠悠地开口:“你说的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小伙子吧?天天早出晚归,看着挺拼的,后来好像去外地发展了。” 老人顿了顿,目光飘向远方,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年夏天有个大眼睛长头姑娘来住过一阵,总爱在门口逗我养的那只猫,安安静静的,笑起来挺文静。”
吴砚卿的心猛地一揪,像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的位置,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扎着低马尾的姑娘,抱着猫站在他面前,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亮得晃眼。那时他总在心里告诉自己,“等我稳定了就好”,等攒够了钱,就给她一个家。可他忘了,“稳定” 二字,让她等了太久,也失望了太久。他以为的未来,终究没能如约而至。
雨渐渐小了,变成了细密的雨丝。他转身往回走,脚步有些沉重。路过巷口的文具店时,橱窗里摆着一本老式笔记本,封面印着几片青绿色的香樟叶,像极了当年落在窗台上的那些。鬼使神差地,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老板,把那本笔记本给我。”
回到车上,雨已经停了。他擦干手上的湿气,翻开笔记本,指尖在空白的纸页上悬了许久,才缓缓落下笔,写下:“含溪,见字如晤。”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轻微的声响,也划破了他早已结痂的回忆。他想起 2024 年那个春天,收到她寄来的书稿时的心情。封面 “落花人独立” 五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刻意尘封的过往。他连夜读完,看到描写渚州出租屋的段落,看到 “筑梦共成家,缠绵辞岁华” 的诗签,眼眶莫名发热。那些被现实裹挟的、没说出口的愧疚,在那一刻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不是没想过回复。指尖无数次落在手机键盘上,却不知该敲下些什么。说 “对不起”?太轻了,轻得承载不了二十多年的遗憾;说 “我都还记得”?太苍白了,苍白得改变不了各自早已定格的轨迹。最后,他只敲下了 “各自安好” 四个字,然后拉黑了她的号码。不是冷漠,是怕自己的一丝动摇,会打乱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更怕自己坚守多年的家庭边界,会在回忆的浪潮里崩塌。
车窗缓缓降下,风带着香樟的清香吹进来,混着雨后泥土的湿润气息,像极了当年的味道。他握着笔,继续写道:“当年我总以为,拼尽全力搞事业,就能给你想要的未来。可我忘了,你要的从来不是功成名就,是柴米油盐里的陪伴,是迷茫时的一句笃定,是我能稳稳地站在你身边,说一句‘有我’。我用年轻的莽撞与自卑,错过了最该珍惜的人,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后来我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学会了责任与担当,却再也没有机会,对你兑现当年那些轻飘飘的曾诺,我也该把那些深埋心底的牵挂,藏进岁月的褶皱里,不再轻易触碰。”
“听说你现在过得很好,有疼你的人,有安稳的生活。真好。渚州的风,还像当年一样温柔,只是吹不散旧年留下的痕迹,也吹不回曾经的人。往后余生,愿你平安顺遂,愿我们都能在各自的生活里,珍惜眼前的幸福。”
写完最后一句,他停下笔,指尖轻轻摩挲着纸上的字迹,眼眶有些发热。他合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随身的公文包,像珍藏一件稀世珍宝。
车子驶离老巷,驶出老城区,驶上大桥。雨后天晴的江面波光粼粼,远处的高楼鳞次栉比,城市的轮廓在夕阳下渐渐柔和。他知道,那段青春岁月,就像这江里的水,会一直流淌在记忆里,偶尔泛起涟漪,却不会再掀起惊涛骇浪。
手机突然响了,是妻子发来的视频通话。屏幕亮起的瞬间,温暖的灯光映出妻子含笑的脸:“到哪里了?我把你昨天从林阳带来的特产做了几个菜,你看 —— 豌豆米炒肉末、油泼辣子蘸水豆花、青椒炒竹笋,都是你爱吃的。”
吴砚卿看着屏幕里熟悉的饭菜,看着妻子眼角的笑意,紧绷的嘴角慢慢舒展开,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温柔。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松弛:“马上就到,等我。”
挂了电话,他望向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把天空染成温暖的橘色,余晖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吴砚卿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怅惘,有遗憾,更有释然。他知道,自己会带着那段回忆继续往前走,把当年没说出口的温柔,都给身边的人;把当年的遗憾,变成往后岁月里最珍贵的珍惜。
渚州的风还在吹,吹过旧年的痕迹,也吹向明亮的未来。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