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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辽炀卷·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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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避暑山庄,还是那个水榭中。
一碧影正挥墨作画,不过寥寥几笔,山林脉络跃然纸上。
很快她又换了只笔,在楼台之上细细勾勒起人物轮廓来。
作画的人,正是邹瑅来时,虚弱不堪的江沁月。
和见邹瑅那日不同,她今日更加随意,未蒙上绡纱的一双眼眸虽呈现不正常的灰蒙,却并不显丑陋,反而更似平静幽暗的深泉,更添神秘之感。
她的确有旧疾,前几日也的确因为救人而复发,但毕竟是一代江湖豪杰,底子还是有的。
水榭中,除了她,还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端着一杯酒,也没喝,就那么一瞬不瞬看着江沁月作画的背影。
再仔细一看,水榭以外,层层莲叶之间,还依稀可见一个后脑勺。
那后脑勺的主人好似浮尸一般,手脚舒展泡在水池深处,只余一个后脑勺让人知晓他的存在。
又过了一会儿,江沁月笔下的身形勾勒完毕,只有墨色,但很明显是一个挥剑冲杀的将军。
江沁月回头问中年男人,“多久了?”
“我数忘了!”男人大骇,丢下碧玉雕的酒杯就跳进池中去捞人。
江沁月宽袖一甩,衣料将酒杯中的酒水尽数拍出,而后稳稳将酒杯接住,勾回放到石桌之上。
很快,汪修蕴也提着一身形高大的男人回到她面前。
男人脚才落地,汪修蕴就松了手,后退几步又是擦手,又是掸衣物上不存在的水珠。
江沁月剜他一眼,虽然同样嫌弃,但还是上手接住了腿脚无力、差点摔跪下去的年轻男人。
男人没大事,自己咳了几声,呛出几口水,也就缓了过来。
男人抬起虚弱的脑袋看向江沁月,“江姨,劳烦扶我坐下。”
江沁月扶他过去坐下,又伸手拨开黏在他脸上的头发,露出他的面容来,此人不是邹杲又能是谁。
“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究竟在等什么?”江沁月叹气,还有些无奈,但还是拿起桌子上的莲蓬剥出莲子给他吃,“先去虚无岛把毒解了再做不行吗?”
邹杲没正面回答,只是乖巧笑着朝江沁月伸出手,“谢谢江姨。”
江沁月没好气看他一眼,手中剥好的一颗莲子直接扔到了他嘴里。
邹杲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咔嚓咔嚓嚼着,口齿含糊不清夸道:“好吃,江姨剥的果然就是要更甜一些。”
旁边的汪修蕴闻言也来凑热闹,“姐,我也想吃更甜的莲子。”
江沁月直接将剥下来的壳砸到汪修蕴身上,砸得他嗷嗷直叫,眼神心疼又委屈,心疼是给他的新衣服的,委屈是装给江沁月看的。
江沁月一边继续剥莲子给邹杲吃,一边问汪修蕴,“外边怎么样了?”说着,还随手丢了颗莲子到汪修蕴嘴里。
汪修蕴笑逐颜开,“姐剥的果然更甜。”
他上前坐下,看了眼邹杲又说:“大外甥放心吧,外面平静得很,治水捞人的治水捞人,治病救人的治病救人,根本没人捣乱生非。”
邹杲感激笑笑,拿过酒壶倒了杯酒双手递给汪修蕴,“那就好,但不可懈怠,还需舅舅让手下人多多上心。”
汪修蕴接过酒喝了,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但汪修蕴也没忍住问出了和江沁月类似的话,“你给舅舅透个底,你到底还有什么大事要干,能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邹杲不语,看向江沁月。
江沁月蓦然,“看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你赶紧走,可从没拦过你。”
邹杲笑笑,又看向江沁月还未完成的画作。
“江姨画中人是谁?阿瑅,玙哥,还是我义父?”
江沁月面容一滞,脸上笑意全无,显然是想起了不好的往事。
汪修蕴急了,起身伸手就要给邹杲几下子,“你个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走,我带你回去更衣。”
“修蕴,”江沁月叫住他,又看向邹杲,“告诉你我与晚樱他们年轻时的往事,是不想你被仇恨蒙蔽、被奸人利用。”
邹杲笑着点头,“嗯,我知道江姨的良苦用心。”
“你不知道!”大多时候都无波无澜的江沁月情绪有些激动。
汪修蕴被惊了一跳,连忙转身去安抚她,“姐,消消气,别和这臭小子见识……”
江沁月抬手将他拦住,看向邹杲又说:“你父亲的确到死都与当年的邹稷情同手足、无话不说,他们有共同的远大抱负,一直在为之努力,你的父亲甚至还因为这个缥缈的远大抱负付出了性命。”
“但是姜茭,人心易变,何况邹稷还在那肮脏的大染缸中浸染多年,对现在的邹稷而言,巩固邹姓皇权才是他的第一要务,为之他可以牺牲他的亲生儿子,何况是你这个义子。你就算要子承父业,也该劫富济贫,而非赌上自己的生死为邹稷卖命。”
邹杲情绪依旧稳定,他甚至淡淡笑了笑,“江姨说得都很对,但有一点,玙哥的早逝是意外,而非义父算计之中的牺牲。”
汪修蕴闻言大惊,一边给邹杲使眼色让他少说两句,一边关注着江沁月的举动,生怕她气晕过去。
但出乎他意料的,江沁月反而平静下来。
她抹去掉落的眼泪,哽咽说:“不管因为什么,阿玙人就是已经死了,他甚至不知道我才是他的母亲,没有感受过我哪怕片刻的呵护。”
邹杲衣物上的水汽已经被他自身散发的热气烘干了,他起身坐到江沁月身边,虚虚揽住她,“江姨,天下分裂的百余年间,四国互相侵扰吞噬、战争不断,若是没有玙哥的牺牲、没有义父倾尽一切完成一统,还将会有无数像你这样失去孩子的母亲。否则,你也不会多次在暗中给义父助力,不是吗。”
江沁月泣不成声,她当然都知道,她曾经也为之努力,但孩子的死让她始终没法释怀。
“姐,”汪修蕴欲出声安抚,但被邹杲打断。
“江姨,你还有阿瑅,找个时间去和阿瑅见一面,把当年的真相都告诉他吧。”
此话一出,江沁月倒是逐渐缓和下来。
她推开邹杲,“烫死了,离我远点。”
邹杲笑着坐回原位,江沁月一边继续给他剥莲子,一边又说:“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不用你操心。你既然拿着我给晚樱的玉佩找上门来,就说明你信任我,既如此,你完全可以将你要做的事情告诉我,我来帮你做,至于你,赶紧先去虚无岛解毒。”
不等邹杲说什么,她咬牙切齿又说:“毒赋下毒最为阴毒,很多毒毒发过程中造成的损害都是不可恢复的,你身上的巨毒,我和修蕴合力都没法逼出分毫,还是尽快按他说的办法解去为妙。”
邹杲乖巧点头,“我知道的,我也很信任江姨,但很多事,只能我自己做。”
江沁月不说话了,剥好的莲子也不给邹杲吃了,全塞进了旁边汪修蕴的嘴巴里。
汪修蕴被灌得呜呜直叫,话都说不出来。
江沁月起身,“随你,你死在浩然山庄最好,省得我再派人去寻你的尸骨。”
说罢,她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汪修蕴叫着姐追上去,却被江沁月一袖子甩了回来,“都走了,谁送他回去?”
他坐在邹杲对面,没好气道:“都怪你!”
邹杲连连认错,“是,怪我给江姨和舅舅添麻烦了,那日我就该死在外面,说什么也不该倒在舅舅面前的。”
邹杲从金曲楼离开后就冒雨连夜赶往利州,听闻怀鹤乡爆发疫病,他知晓这些狗官一贯的做法,不顾阻拦,当即自己骑着千赤快马加鞭往怀鹤乡赶。
但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无忧的毒性,才刚到利州的地界,他便气血上涌,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人已经在浩然避暑山庄了。
汪修蕴带着人转移时看到了他腰间的金镶玉佩,这枚母亲临死前留给他、再三叮嘱他保管好的玉佩果然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汪修蕴没好气捂他嘴,但实在太热了,他连忙又收回了手,掐腰骂道:“你想恩将仇报就直说,这话让我姐和我闺女听到了,一个能扇死我,一个要烦死我。”
闻言,邹杲面露难色,“舅,你虽不是我亲舅,却胜似我亲舅,我只把元菱当妹妹,你与舅母好好劝劝她,俊朗的男子多了去了,何必在我一个将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
汪修蕴的女儿名叫汪元菱,今年才十四岁,或许是年纪小,见到邹杲的第一面就夸邹杲好看,说要非邹杲不嫁。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汪修蕴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欢快雀跃的声音就从远处传来,“爹爹,阿茭哥哥!”
顾不得烫不烫,汪修蕴抓起邹杲就想跑为上策,但是来不及了,汪元菱已经看到他们了。
“你们果然在寒池水榭里,”汪元菱手里端着一个砂锅,嗔怨道,“爹爹,你快来帮我端一下呀!”
她走得那叫一个急,给汪修蕴吓得不轻,当即丢下邹杲,施展轻功过去接到自己手中。
“小祖宗,你前天才烧了灶房,干什么又要亲自下厨啊!”
汪元菱蹦蹦跳跳来到邹杲面前,难为情揪着衣角撅嘴道:“烧灶房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只是个意外嘛!”
她又凑到邹杲面前,抱住邹杲的胳膊,“阿茭哥哥,我练习了好几次才终于煲出来的莲子羹,我舀些喂你尝尝好不好?”
邹杲不动声色把她的手拉开,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汪元菱先用大汤勺舀了一大勺递到他面前。
“阿茭哥哥,你快尝尝!”
卖相挑不出毛病,但热气腾腾的,一口下去,肯定要起满嘴的泡。
“呃呵呵,我还不是很饿。”邹杲干笑着婉言拒绝,人直接被那大勺子逼得站起了身。
汪修蕴生怕那热羹不小心泼到邹杲身上,连忙放下砂锅,抢了过来,“正好爹饿了,给爹喝吧……嘶、啊,呸!咳咳咳……”
“爹爹,砂锅里还有那么多,你为什么非要抢……”
汪元菱愠怒的话没说完,被汪修蕴一系列反应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
“爹爹,你怎么了,爹爹!”
邹杲也是一惊,同情的同时又感觉到庆幸。
汪修蕴缓缓举起手,大着舌头说,“我没事,给我几颗生莲子,我压压就好。”
汪元菱都急哭了,手忙脚乱,半天也没能剥出一颗。
邹杲默默剥了五六颗递给他,不等汪元菱露出感激的目光,又连忙退到了旁边的柱子后。
几颗冰凉的莲子入口,汪修蕴也终于缓过来。
汪修蕴看向泪眼朦胧的汪元菱,说教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温柔默默汪元菱的脑袋,“闺女啊,你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听爹的话,以后别去厨房祸害、转悠了。”
汪元菱更委屈,小嘴一撅哭了出来,“我想照顾阿茭哥哥嘛!”
汪修蕴想说人家有喜欢的人了,你换个人吧,又怕闺女哭得更大声,只能温声安抚说是爹错了。
邹杲叹气,也深知要快刀斩乱麻。
“元菱,”邹杲喊。
汪元菱一惊,连忙抬起头看向他,眼里都还含着泪呢,就笑得娇羞,“阿茭哥哥~”
邹杲严肃一些,“元菱,还记得吗,我早就同你说过的,我有心爱的人,我们互相深爱,约定非彼此不嫁娶。”
汪元菱有些蔫吧,但还是点了点头。
邹杲又说:“元菱,你是个很好女孩,同时你也还太年轻,你对我的情愫比起情爱,更像是好奇……”
汪元菱急声打断他,“不是,我就是喜欢你,喜欢到愿意不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的吗,我自愿给你做小,自愿伺候你和你心爱的姐姐。”
邹杲和汪修蕴都是一惊。
见她说着要扑上前抱住邹杲,汪修蕴这个老父亲连忙上前拦在两人中间。
“闺女啊,你还不明白吗,阿茭这是只愿与他那心上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汪元菱哭着蛮横不讲理说,“两个人有什么好,三个人更热闹一些不好吗?”
邹杲哭笑不得,更觉她是小孩心性,此刻对自己的喜欢也只是一时兴起。
这就苦了汪修蕴这个老父亲了。
“爹爹你看,阿茭哥哥都笑了,他肯定也赞同我说的话!”
邹杲一惊,连忙收起笑意,摆出冷脸。
汪修蕴更加命苦,“闺女啊,人笑你好笑呢!”
汪元菱气得直跺脚,不等她说话,汪修蕴又说:“你要嫁他如果是奔着热闹去的,那改天爹给你找个妻妾成群的后宅,带你去好好热闹一下。”
“爹爹!什么热闹嘛?人家是奔着阿茭哥哥这个人啊!”
汪修蕴更加无奈,“那就更没有可能了,人阿茭都明确说不喜欢你了,闺女……”
眼见无法收场,终于,老远听到王安呼喊‘王爷’的声音。
邹杲连忙应了声,喊他快过来,有要事和他说,王安闻言不敢耽搁,快步跑过来。
邹杲一边快步走向王安,一边对父女俩说:“舅舅,我还有要事要处理,”
话没说完,汪修蕴就先挥手驱赶:“去去去,赶紧去。”
王安不明所以,胳膊被压在他肩膀上的邹杲拍了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搀着邹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邹杲拿出了最快的速度,奈何身体不允许,幸好有汪修蕴拦着,不然汪元菱还要追上来。
*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再听不到汪元菱的声音,王安忍不住好奇问:“王爷,汪小姐对您一片真心……”
话没说完,邹杲推开他,冷脸看着他道:“类似的话我不想再听到,以后不要再提。”
王安大骇,连忙跪下认错,“小的不该逾越,求王爷恕罪。”
邹杲抬手示意他起来,“扶我过去坐下。”王安连忙起身扶住邹杲,才听邹杲又说,“不是逾越的问题…小棋儿魅力太大,追求者不计其数,我若不以身作则,有何脸面要求小棋儿只有我一人。”
他说着还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回忆。
王安也跟着笑,想到邹杲让他打探的消息,有些踌躇,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只先扶着邹杲坐下。
见他人神色,邹杲不由皱眉,但还是敲敲桌面示意他坐下,同时说道:“小棋儿那边发生了什么新鲜事,你但说无妨。”
王安依言坐下,才结结巴巴道:“王爷,我们的人回报说,暗秋城水卉和丘炎二人又回到了金曲楼,李姑娘每日和他们出入施粥施药,举止很是亲密。”
邹杲的确有瞬间的失神,很快他又问:“还有别的吗?”
王安摇头,“李姑娘每日的行程很规律,除了施粥救治灾民,就是回屋休养练功。”
邹杲点头,“只要小棋儿安好便好,至于其他,待我解了身上的毒、去到她左右再说。”
王安不是很理解,明明自家王爷那么耀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李姑娘面前,却把姿态放得越发的低。诚然,李姑娘武功高强、医术高明、背景强大,但天下女子,只要王爷想,什么样的得不到。
他想得正出神,就听邹杲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一般,颇为骄傲道:“你孤身多年,不懂这种感觉很正常。”
王安默然,只隐隐感觉到自己好像被无形的兵刃攻击了一下。
又听邹杲笑着说:“待回到鄂阳,让虞崇宁也给你们张罗张罗,尤其是你,一大把年纪了,再不娶妻,真要孤独终老了。”
王安今年二十有九,一般男子这个年纪早都儿女双全,但他家人全部死在战乱之中,若非邹杲发现他还有一口气,救下了他,他也早就随家人一起去了。
王安闻言很是感激,一个大老爷们眼泪汪汪看着邹杲,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邹杲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又问:“在銮城丢的那批药找回来没?有没有影响到金曲楼?”
他摇头,结果邹杲递过来的茶水喝下,也调整好了情绪,这才说:“金曲楼帮着找回来了,还派出二十人护送,明日应该就能送到。真凶未能揪出,明眼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是金曲楼的手笔,但过后,上面会不会借机向金曲楼发难,很难说。”
邹杲点点头,却并没有太担忧,纪敏和戎峥都不是等闲之辈。
“鄂阳那边可有什么异动?”
王安严肃起来,“二皇子因鸿秋塞事发被禁足府中,左相自请还官,但未得准许,皇上以担心他身体为由,每日派太医令丞带人前往,算是变相软禁。”
“传信给杜英亮,让他们不要管其他,不能让阿瑅离开他们的视线片刻,务必保护好阿瑅。”
“诺!”王安起身就要去传令,但被邹杲叫住,“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