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七年 ...
-
新国的公共交通系统相对来说还是蛮方便的。
童年从床上蹦起来的那一刻,他十分庆幸地想。
不是因为昨晚做了亏心事或者去酒吧蹦迪遇见什么不该遇见的人,只是单纯的因为打游戏太兴奋了所以失眠,童年睁着眼睛熬到凌晨四点才睡着。
早上八点半,在终于听见了自己每隔五分钟就响一次的闹钟们的最后一个的时候,童年从床上滚下来,抓起一件短袖和牛仔裤就往外冲。
在单纯因为童年的心理作用而空无一人的街道,他从缓缓打开的小区闸门的缝隙里把自己甩出去,边跑边点开公司群聊的窗口,确认自己没有错过什么早上突发奇想要开的会和新的决定。
上一条几十个人已读的消息是三分钟前某个同事发的文件,这不是童年负责的板块,下面也没人催促什么。再从手机里抬起头,马上能看见轻轨站口红色旋转楼梯的转弯就在面前,于是童年呼哧呼哧地接着喘了几口气,在疾跑里慢下来一点。
八月份的早晨还是很热的,童年白色T恤的衣领上蹭了点脖颈上的薄汗,他把手机收回口袋,两步跨过了那个转弯。
两天前的周末,童年从被褥里爬起来,拿过床头震动的手机。他看见大学舍友在微信里的留言,问他现在怎么样,童年回复怎么了,舍友于是发来一张婚礼请柬,配了一个呲牙笑的表情包。
童年的手停在键盘上方,肖含磊的消息却在那一刻大咧咧地显示在屏幕最顶端。白色的通知栏在童年黑漆漆的瞳仁里闪了闪,他在他们俩和宋庆卓、陈睦的四人小群里艾特童年,说年啊,虽然你不在国内,但还是给你看看,我在和陈睦他们吃饭呢——因为宋庆卓孩子要上幼儿园啦!
童年觉得,他总是会在生活琐事上出一点小状况。比如睡前忘记定闹钟导致一觉睡到公司下班,比如闲来无事做个早饭却差点把锅底烧漏,再比如同事们都选择下班之后喝酒蹦迪、而他只会回家之后窝在被子里打电脑游戏——只有一次,因为生日在平安夜那天,所以心血来潮跟着去,但是他几瓶啤酒的量完全不是参加酒吧聚会的层级,结果还麻烦别人送他回了家,最后在一个路口送别了担忧的同事。
于是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我并没有完全地安排好我自己的生活”的心理,虽然在新国已经工作了六年,但是童年一直没有在新国买房买车。他不认为这是一件不好的事,他只是觉得,他的生活停滞在这样一种并不十全十美的程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他翻了个身,捧着手机回消息。先给舍友打字说恭喜恭喜祝你们百年好合,但是我现在不在国内所以婚礼就不去啦,然后点开红包、祝福语写了个“新婚快乐”。再点开肖含磊的消息,摁住语音条说诶呀小英都这么大啦、等我回去一定要带着她和我聚聚啊。
轻轨在站内停下,童年喘着气从楼梯的最后一节台阶上收脚。
大概是过了正常上班选择出行的时间点,车站里人不多。他跟在稀稀拉拉几个年轻人后面,钻进离楼梯口最近的车厢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童年摸出来,第一眼先看到了时间。
八点四十七分,离上班仅剩13分钟。
——新国的公共交通还是不太便利。
“早安,Young!”
Young是童年的英文名,意思是年轻的。童年觉得音译太繁琐,直译太无聊,谐音梗刚刚好,这个词和他中文名代表的含义很相近。他打了个哈欠,刷开公司的大门,相熟的同事正好路过,兴致高昂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早,Tonia。”童年笑着冲她挥挥手,“昨晚过得很开心?”
“相当敏锐,”Tonia在非正式场合的穿衣风格童年从来都搞不懂,她在八月份的新国穿着超短裤和厚厚的卫衣在公司招摇过市,此刻竖起一只手指隔空点了点童年,“还记得那位我曾经疯狂迷恋的橄榄球队长吗?”
路过的一个同事跟他们打招呼,童年在那瞬间听到消息提示的“叮咚”一声,于是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手机。
Tonia本来和童年并肩,她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身边没有回应。然后一回头,就看见童年直愣愣地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手机发呆。
“Young?”她眯起眼睛,“你还好吗?”
“什么?”童年反应过来,他把手机塞回口袋里,抬步往前,跟上Tonia迟疑的步伐,“哦还好,就是以为手机响了。”
Tonia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她莫名觉得这个场景似乎有些熟悉:“你的手机真该换了,Young。之前你就因为听到消息提醒而立刻停下来查看它,导致Joseph差点把咖啡撒到你身上。”
童年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它已经用了非常久了。对了,你刚才说到哪里了,你的那位超棒的橄榄球队长先生?”
“感谢你还在听——是的,没错,你还记得他吗?”两个人步速趋同,Tonia再一次和童年并排往前走。
“当然,”童年走到工位上放下他的背包,圆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夸张的惊喜表情,“他邀请你约会了吗?”
“嗯哼,恭喜我吧。”Tonia得意的靠在了童年的办公桌旁边,顺手捏了一个他摆在桌子上的蓝莓。
“恭喜,希望你的好心情可以在今天帮助你完成拖欠了好几天的工作。”童年也捏了一个蓝莓,“我记得你马上要出差了吧,做好准备了吗?”
“或许?”Tonia耸耸肩,“顺便一提,young,你不是中国人吗,回自己家乡的出差业务,也没想过一起来吗?”
童年笑了笑,他没说等这个项目做完他就可以被特派回国做国内市场的负责人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他只是拿起手边的杯子,向Tonia晃了晃,示意他要去接水了。
“真是抱歉,我只负责远程协助你们。”
童年在茶水间摁开咖啡机。
公司的地上铺了地毯,这里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谁的咖啡掉落在上面的污渍,童年曾经会避开,现在他却无比自然的踩了上去。
等待咖啡的时间有点久,童年放在身边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声,他拿起来一看,是薛立鑫给他拍的京大的云。
童年弯了弯嘴角,摁住语音条:“在京大呆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啊?”
薛立鑫在京大一直读到博士,物理学没有研究透、但是她给自己整了个学科交叉。她硕博学的都是半导体,童年问以后要进企业吗,薛立鑫说她将来肯定要走科研的,实在不行也可以留校当老师嘛。童年光是看着薛立鑫拍给他的那些图表就觉得晕,只能连发几个表情包表示震撼。
【三金三金:每天的云都是不一样的喂】
【三金三金:你在新国呆了七年,不也是天天给我拍街道和草坪】
童年一怔。
薛立鑫紧接着发了一张企鹅溜走的表情包,她估计是在摸鱼,意思是被抓包了我先溜了。童年失笑,回了一个“嗯嗯”的小猫。
七年了啊。
刚才聊天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他此刻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站在这里,才缓慢的意识到,他已经离开家七年了。
在国内的日子,好像已经离他很远了。
而陆分野这个名字,好像也永远不应该再被提起了。
——那为什么此刻,这三个字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童年的脑海里呢?
一年,童年硕士毕业在新国找了工作,成为了一名数据分析师。三年,陆分野研究生毕业,留在安城应聘了精算师。六年,陆分野在原公司干到主管,然后跳槽,成为安城另一家公司的项目经理。七年,童年成为他们公司在中国地区项目的数据部门负责人。
两个人的关系好像回到了一种成年人心知肚明的微妙分寸感,置顶聊天早就被撤销,他们会在逢年过节默契地发发祝福,然后顺着对方的“同乐同乐”聊几句所谓的近况。
他们也会互相在对方的朋友圈下面发一些不痛不痒的评论,比如“安城的云确实很漂亮”“恭喜毕业”,或者“新国的饭看起来也很好吃啊”“假期快乐,祝你玩的开心”。
诸如此类。
中规中矩。
但是生锈的链条不会因为放置不管就万事大吉,干涩的齿轮也不会永远被卡在同一个地方。
因为即使一切运转得再缓慢,生活也绝不会停滞不前。
童年在硕士毕业、每天投简历找工作应付房东的尴尬日子里突然发现,他开始幻听了。
他在每一个上班、开会、在轻轨上发呆、躺在床上打游戏、以及越来越频繁地只是路过了谁的手机的这些没有任何共性可言的时刻,总是会被非常熟悉、却因为遥远而变得陌生的“叮咚”一声猛然惊醒。
——陆分野。
这个名字在这些瞬间涌进他的脑海,童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一格、一格、一格地向前推进着。
像是等待着那条点燃一切早就准备好的燃料的导火索,等待着那个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潜意识更像是进度条,它因为卡顿而一下、一下、一下地往前跳动着,但总会推进到那个加载成功的100%。
没有意外,没有助攻,没有惊喜。
所以没有导火索,也没有稻草。
有的只是在某一个平静又平常的清晨,童年端着杯子从茶水间走出来,他路过谁的手机,然后脑子里冒出来了一个消息特别提示音。
“叮咚。”
童年没有上帝视角的偏爱,他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他直白的思维、抛弃那些影响大部分人做决定的利益、环境和个人特质,只看见那些最本质、最核心的东西。
他的前半生看起来顺风顺水,好像每一个决定都正确又英明,但是那其实是只是因为童年的每一个判断都只是出于一双单纯的眼睛。他从本质里做选择,选择就会给他最合适的结果。
童年人生里唯二两次因为迷茫而与判断失之交臂,第一次是在提交志愿前在草坪上的那个晚上,第二次就是七年前在他的卧室里,陆分野的后退让他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于是童年基于这些判断,做出了他的决定。
童年眨眨眼,他想,似乎每一次地迷茫都是因为陆分野。
这个世界上,曾经和现在对他好的人不计其数,童年却偏偏只在陆分野这里栽了跟头。
为什么呢?他问自己。
童年对其他人的示好一视同仁,那是因为他本身问心无愧,于是他才可以坦荡地直视对方的心,心虚、担忧、不敢正视欲望的人,不是童年。
那陆分野算什么?
——陆分野很重要。
——陆分野是特别的。
童年倏然想起初一开学前的那天晚上,陆分野第一次的诉说。
他看见所有对他示好的本质是相似的索求,所以他只给予他们站在他身边和听见他说话的权利,包括小学的历任同桌们,包括张旭、许多元那几个男生团体,包括赵浔。
但是不包括陆分野。
陆分野只要想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不是向童年索求的,也不是他给童年的。
——那只是陆分野给陆分野自己的答案,关于判断、选择和例外。
所以那天晚上他记起来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陆分野喜欢你了,他会告诉你一切的。”
原来如此。
因为欲望生发的本身就是不清白的,无法清晰自处的。因为他对陆分野有心虚的、担忧的、不敢正视那颗心的欲望。
欲望代表爱情——爱情的一部分,或许是起因,或许是目的,或许是过程。
而爱情,却是童年从来没有好奇过、甚至没有在脑海里认识过的东西。
童年在陆分野笼罩了他整整二十一年的阴影之后,在自己养活自己的第七个年头,在异国他乡的茶水间里,他终于想通了。
这才是他做出了错误判断的根源。
——因为作为本质而存在的爱,不在童年能认知的范围里。
杯子落在桌面上,发出一点清脆的声音,于是童年耳边又响起来那条短暂但是独一无二的铃声。
原来如此。
童年在同事们担忧的眼神里扶住了桌边来保持摇摇欲坠的身体的平衡。
他神思恍惚,但是却抑制不住地微笑起来。
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他看着陆分野的眼睛和心脏给出去的东西,是重要,是特别。
——是,他喜欢陆分野啊。
“叮咚。”
进度条加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