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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屋子里的大象 ...

  •   记忆的深处,总有些家族的影子,像《红楼梦》里的判词,映照着亘古难变的理。我想起曹雪芹的曹家,那便是嵌在史书里的一则寓言。
      曹寅坐在江宁织造府的堂上时,那府邸岂止是织锦造缎的工坊?那是座用金钱与情报堆砌起的玲珑塔。皇帝的私帑在他手中流转,江南的丝线在他指间穿梭,织就的又何尝不是一张直通九重、密不透风的权力之网?他递上去的密折,比千斤还重;他府上的宴席,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是买醉,更是买心。
      那时的曹家,是攀在龙鳞上的藤蔓,借着真龙天子的威势,直上青云,见识了凡人几辈子都见不着的风光。那是一种何等的“聪明”?将商业的根,深扎进权力的沃土,便能开出泼天的富贵之花。
      可龙有逆鳞,亦有倦时。康熙爷的恩宠是暖阳,雍正爷的登基便是北风起。当新帝要整顿乾坤,清扫先朝积弊时,那看似与国同休的织造府,便从“心腹”成了“赘疣”。亏空的库银,昔日是“为国周转”的体面,此刻成了抄家问罪的铁证。
      那“墙倒”的一瞬,最是人间真实。昔日门庭若市的织造府前,车马稀落。那些曾受过曹家恩惠、仰仗曹家鼻息的“众人”,此刻避之不及,甚或反过身来,成了踩得最狠的那只脚。这不是人情薄凉,这是权力场上颠扑不破的规矩——旧的枢纽既已锈蚀,唯有将其拆解,新的齿轮方能转动。
      你说他收场凄惨,自是。从“白玉为堂金作马”到“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其中辛酸,曹雪芹用一部书都未能说尽。
      然而,您看得更透——“说凄惨也不一定,也许人家过得不错。”
      是啊,那场浩劫,于曹家是灭顶之灾,于曹雪芹,却是将一身锦绣换作了一双冷眼。他从那场繁华大梦里跌出来,摔得越重,看得就越清。家族的败亡,恰似一把最锋利刻刀,剔去了他皮相上的脂粉,雕出了他灵魂里的风骨。于是,才有了那“字字看来皆是血”的《红楼梦》,才有了中国文学夜空中这颗永不坠落的星辰。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那攀附权力的“聪明”,最终引来了抄家的祸事;而那抄家带来的“凄惨”,却又孕育了文化的绝唱。
      这其中的是非对错,又如何能简单分明?不过是,命运在棋盘上,落下的一颗让人无尽唏嘘的棋子罢了。
      账本上的数字像蚂蚁一样爬进瞳孔。
      我合上刘晓明案最后一份资产流向分析报告,指节敲在落满灰的档案盒上。窗外,这座城市的夜晚正被霓虹灯切割成碎片。
      路明非说过,我看人太透,迟早要出事。但他不明白,在这个圈子里,看不透才是死路一条。
      桌上的旧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苏末晞”三个字。我按下接听,电话那头传来她特有的平静声线:“陈川,我在巴子咖啡。”
      半小时后,我推开咖啡馆厚重的木门。苏末晞坐在我们常坐的角落,面前摆着两杯已经凉透的浓缩。
      “纪蜜雪进去了。”她开门见山,语气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点头。这个消息三天前就到了我邮箱里,附带一份李直团伙的涉案人员清单。韩杰的名字排在第一个,涉案金额后面跟着八个零。
      “她妈昨天来找我。”苏末晞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哭得很惨,说女儿是被李直带坏的。”
      “每个落马的人,都有个‘被带坏’的故事。”
      苏末晞扯了扯嘴角:“是啊,就像刘志强,现在所有人都说他小时候就心理变态。”
      我想到最近在海底捞后厨监控里看到的刘志强——他穿着沾满油渍的工作服,在堆积如山的碗盘间机械地忙碌着。谁能想到这个唯唯诺诺的男人,曾经在小学教室里把同学的头往黑板上撞?
      “他认出我了。”苏末晞突然说。
      “谁?”
      “刘志强。上周我去那家海底捞,他给我上菜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她顿了顿,“他害怕我。”
      我理解这种害怕。在刘志强眼里,苏末晞不仅是小学同学,更是能把他最后一块遮羞布扯掉的人。他改名换姓躲在火锅店,就是想要忘掉过去,而我们的出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无处可逃。
      “他该怕的不是你,”我说,“是何海涛。”
      何海涛给刘志强安排工作时,就没打算让这枚棋子安稳度日。刘志强知道的太多,放在眼皮底下最放心。可惜刘志强不懂这个道理,还在“多人运动”里露了脸,逼得何海涛不得不弃子。
      “说到何海涛,”苏末晞放下咖啡杯,“他上周去了海南。”
      “去见老领导?”
      她点头:“刘晓明虽然倒了,但他那张网还在。”
      我看向窗外。街对面巨大的LED屏上,正在播放一则反腐宣传片,某个刚刚落马的官员在镜头前忏悔。群众拍手称快,却不知道这张关系网只是换了几个节点,依然在暗处继续运转。
      这让我想起黄万千。他被捕前给我发的最后一条信息,不是求救,而是一个emoji:?。
      他在告诉我,房间里的大象,所有人都假装看不见。
      “还记得周柔吗?”苏末晞突然问。
      “那个在幼儿园会还手的女孩?”
      “她出来了。”苏末晞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推过来——某家新开的模特公司,周柔的名字印在总监一栏。
      我挑眉:“从血站到模特公司,跨度不小。”
      “她说想换个活法。”苏末晞顿了顿,“她还记得你。”
      我等着下文。
      “她说你小学时就和其他人不一样,总是站在旁边看,从来不参与。”
      这话没错。从丰溪幼儿园开始,我就习惯了旁观。看王子文抢玩具,看杨静拉偏架,看纪蜜雪假装和我做朋友。看得多了,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的行为背后,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逻辑。
      黄万千用emoji构建他的黑暗社会学,李锡睿用外卖实施精准打击,李直养着韩杰这样的“奴才”,何海涛把刘志强当作随时可弃的棋子——他们都觉得自己在玩一场高明的游戏。
      直到游戏玩脱的那一刻。
      “陈川,”苏末晞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你说,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我思考了一下:“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代价是什么。”
      她笑了,这是今晚她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是啊,所以我们还能坐在这里喝咖啡,而他们——”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服务生过来续杯,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他离开后,苏末晞压低声音:“那是陈明远新招的人。”
      我重新打量那个服务生——动作麻利,眼神警惕,耳后隐约可见一个蓝牙耳机的轮廓。
      “巴子咖啡也要变天了?”我问。
      “陈明远父母准备抛售原始股,”苏末晞说,“他们觉得风向不对。”
      明智的选择。从刘晓明倒台开始,这张维系多年的关系网就开始松动。聪明人都在找退路,如何海涛频繁飞海南,陈明远父母准备套现离场。
      只有李直那种人,还沉浸在过去的荣光里,以为靠着几个“奴才”就能高枕无忧。
      “对了,”苏末晞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推过来,“你要的东西。”
      我接过U盘,入手微沉,显然做了加密处理。
      “这里面有什么?”
      “杨静和刘晓明资金往来的最后证据。”她顿了顿,“还有刘志强医学院那些事的完整记录。”
      我握紧U盘。这些证据足以把更多人拖下水,但也可能让我们万劫不复。
      “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是陈川,”她直视我的眼睛,“那个永远站在旁边看的人。这些证据在你手里,比在我手里安全。”
      她说得对。在这个圈子里,知道得太多是催命符,但恰到好处地知道一些事,反而是护身符。
      我们走出咖啡馆时,已是深夜。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但仔细看,有些招牌已经暗了下去。
      “接下来去哪?”苏末晞问。
      “去见个朋友。”我拦下一辆出租车。
      上车后,我拿出手机,给一个没有存储的号码发了条信息:“东西到手了。”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老地方见。”
      我收起手机,看向窗外。这座城市永远不会缺少故事——新的关系网在形成,新的交易在暗处进行,新的“刘晓明”和“黄万千”在某个角落悄然崛起。
      但这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任务只是记录,然后继续做个旁观者。毕竟,在这个没有黑白只有利弊的世界里,活得最久的,永远是那些看得最透,却从不轻易下注的人。
      出租车驶过巴子咖啡的总部大楼,我看见顶楼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不知道此刻坐在那里的,是陈明远,还是别的什么人。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明天太阳升起时,我依然能坐在咖啡馆的这个角落,点一杯浓缩,看又一场好戏上演。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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