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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高考的日子,在梧浣市日渐灼热的空气中如约而至。蝉鸣聒噪,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汗水、油墨和巨大压力的特殊气味。考场外,家长们焦灼地等待着,如同等待一场审判。林沐婉没有挤在人群里,她选择站在稍远处一棵巨大的香樟树的浓荫下,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锁定在那个穿着简单白T恤和牛仔裤、正排队进入考场的清瘦身影上。

      江韶安的身影显得格外沉静。她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紧张地翻看书本,也没有和同伴交谈。她只是微微低着头,脊背挺直,像一棵在烈日下独自生长的、根系却已悄然扎入更深土壤的小树。阳光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折射出一点微光。林沐婉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那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大门,看着她消失在门内,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她默默地在心里说:加油,韶安。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已经赢了你自己。

      两天的考试,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役。当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划破校园的寂静,巨大的喧嚣如同开闸的洪水般轰然爆发。考生们涌出考场,脸上带着解脱、茫然、兴奋或沮丧,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

      林沐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她看到了江韶安。女孩正随着人流缓缓走出来,脸上没有明显的狂喜或失落,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阳光照在她脸上,甚至能看到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释然笑意。她看到了树荫下的林沐婉,脚步加快了些,穿过人群朝她走来。

      林沐婉迎上去,没有问考得如何,只是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腕。“考完了?累坏了吧?走,回家。”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温柔和欣慰。韶安看起来很好,精神甚至比考前还要放松一些。这就够了。
      “嗯,考完了。”江韶安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青草香和自由空气的气息。她望向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眼神有些悠远,忽然,她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带着某种奇异释然的弧度,轻声说:

      “老师,我举报了。”

      林沐婉正替她整理着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闻言手指猛地一顿,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追问:“……什么?”

      江韶安转过头,目光清晰地落在林沐婉脸上,那双曾经盛满死寂和痛苦的眸子,此刻清澈见底,里面映着林沐婉惊愕的脸,也映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我举报了我的亲生父亲,简从政。”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凌坠地,清晰而寒冷,“用匿名信的方式,把他偷税漏税、做假账、还有……当年那场车祸,我怀疑他动了妈妈车子的刹车线的相关证据,一起寄给了纪委和检察院。”

      她顿了顿,看着林沐婉眼中翻涌的震惊、担忧、以及迅速升腾起的巨大心痛,反而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破碎后又重塑的坚强。

      “证据我准备了很久,从外婆去世后就开始偷偷收集了。以前不动,是怕打草惊蛇,也怕……影响到高考。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林沐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在她不知道的黑暗角落里,竟然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和仇恨,一步步隐忍,筹划,直到此刻才亮出淬毒的刀刃。这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又需要一颗被怎样煎熬过的心?

      她猛地伸出手,将江韶安用力地拥进怀里,仿佛要通过这个拥抱,将所有的力量和支持都传递给她。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一种前所未有的骄傲:

      “你……”她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你做得对。韶安,你非常……非常勇敢。”

      她紧紧抱着怀里清瘦却仿佛蕴含着钢铁般意志的身体,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在她耳边说:

      “你做到了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你没有在仇恨里沉沦,你在废墟里为自己,也为你的妈妈和外公,讨回了公道。”

      江韶安靠在林沐婉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她没有哭,只是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温暖,和这个拥抱带来的、迟来的支撑。

      她亲手,为自己过去十四年暗无天日的生活,划上了一个充满力量的开端。

      就在这时,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毫无预兆地、像一头蛰伏已久的凶兽猛地发动。引擎发出狰狞的咆哮,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简从政朝着人行道上并肩而行的两人——准确地说,是朝着林沐婉外侧的江韶安——狠狠撞了过来。

      太快了。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林沐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劲风扑面而来。她甚至只来得及在眼角余光中捕捉到那辆如同黑色闪电般扑近的车影。

      “韶安!!!”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本能地从林沐婉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超越本能的反应,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身边的江韶安往自己身后、往人行道内侧的店铺方向推去。

      巨大的撞击声沉闷得如同惊雷炸响。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林沐婉感觉自己像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掀飞出去!天旋地转!世界在她眼前疯狂地颠倒、碎裂。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意识。身体砸落在坚硬粗糙的路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视野被一片血红模糊。

      然而,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涣散的目光,却死死地、穿透了混乱的人群和刺眼的阳光,钉在了不远处——

      被她奋力推开的江韶安,虽然避免了被车头正面撞击的致命伤害,却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和惯性,被狠狠地带倒在地。她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重重地撞在路边的消防栓上。那沉闷的撞击声,清晰地穿透了林沐婉耳中巨大的嗡鸣。

      她看到韶安的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一动不动。鲜红的、刺目的液体,如同蜿蜒的小溪,正从她的身下迅速蔓延开来,在炽热的水泥地上晕开一片令人窒息的暗红……

      “韶……”

      林沐婉想喊,却只喷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血沫。无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吞噬。最后残留的意识里,只有那片刺目的血红,和那个倒下的身影。

      救护车的尖啸声划破了考后的喧嚣。混乱、哭喊、警笛……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林沐婉在消毒水味浓重的医院病床上醒来。全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剧痛无处不在。右臂打着石膏,肋骨也断了几根,头部缠着厚厚的纱布。但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脏被生生撕裂的万分之一。

      “韶安……韶安呢?!”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嘶哑破碎,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守在一旁的同事兼好友,也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苏老师,红着眼眶按住了她,声音哽咽:“沐婉……你冷静点……韶安她……还在抢救……”

      抢救室外的红灯,亮得如同地狱的熔炉,灼烧着每一寸等待的神经。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林沐婉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只能死死盯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带血的月牙痕。她祈祷着,用尽毕生所有的虔诚,祈求着那个在阳光下对她说着“等成绩出来我们就在一起”的女孩,能活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万年,也许只是一瞬。抢救室的门开了。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神情疲惫而沉重。他摘下口罩,目光扫过焦急等待的众人,最终落在被苏老师搀扶着、挣扎着坐起来的林沐婉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宣告。

      林沐婉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沉入了冰封的深渊。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医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捅进了林沐婉的心脏,“病人头部和内脏遭受严重撞击,失血过多……送来时已经……”

      后面的话,林沐婉已经听不清了。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粉碎,只剩下医生开合的嘴唇和一片死寂的、巨大的嗡鸣。她猛地推开苏老师的手,像一头发疯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下病床,冲进那扇门!

      “让我看看她!让我看看她!!韶安——!!!”她的声音凄厉绝望,带着血沫,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几个护士和医生连忙按住她,强行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冰冷的液体注入血管,身体的力量被迅速抽离。林沐婉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最终只能瘫软在病床上,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浸透了枕头。巨大的悲痛如同实质的重锤,反复碾压着她破碎的心脏。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绝望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那个在咖啡厅阳光里,眼神清澈地对她说“因为你爱我,所以我选择救赎我自己”的女孩;
      那个在除夕夜里,小心翼翼咬着她包的饺子、眼中泛起水光的女孩;
      那个在咨询室门外,第一次说出“她没有问那些”的女孩……
      那个刚刚在考场外,平静地对她说“等成绩出来我们就在一起”的女孩……
      没了。
      就这样……没了。

      世界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的荒原。

      几天后,林沐婉终于被允许出院,虽然身体依旧虚弱疼痛,但她一刻也无法再在医院待下去。她坚持回到了那个曾短暂收留了江韶安、充满了两人回忆的小公寓。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沙发上似乎还残留着女孩蜷缩的轮廓,书桌上还放着几本她看过的书。空气里仿佛还飘散着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这熟悉的、充满回忆的空间,此刻却像一座巨大的刑场,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凌迟着林沐婉的心。

      她像一个游魂般在房间里游荡,最终停在了书房的书桌前。那张书桌,是韶安最后伏案学习、填写志愿的地方。桌面上还摊着几本书和几支笔,凌乱中带着生活气息。林沐婉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桌角一个磨得边角发白的帆布书包上——那是韶安一直背着的书包。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帆布表面,冰冷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她拉开拉链,里面只有简单的课本、笔记和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不是那本写满“死”字的,而是后来用来做课堂笔记的。

      笔记本下面,压着一个薄薄的、印着梧浣一中校徽的信封。

      林沐婉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认得这个信封。这是高考志愿表的专用信封。按照规定,志愿表在填写确认后,由考生自己封存,在指定日期前统一上交学校。她记得高考前几天,韶安确实郑重地封好了一个信封放在书包里。

      她怎么会……还留着?或者说,她封存之后,并没有立刻上交?林沐婉的心被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攫住。她颤抖着拿起那个信封。封口处用透明胶带仔细地封着。她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撕开封口,将里面折叠整齐的志愿表抽了出来。

      惨白的灯光下,表格被缓缓展开。

      林沐婉的目光落在第一志愿栏上。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第一志愿:梧浣师范大学 - 外语系(英文)

      她的指尖颤抖着,移向第二志愿。

      第二志愿:南岭师范大学 - 英语(师范)

      第三志愿……
      第四志愿……
      第五志愿……
      第六志愿……

      每一个志愿栏里,都清晰地、工整地填写着同一个类型的院校名称。

      师范类大学。

      汉语言文学(师范)、英语(师范)、历史学(师范)、思想政治教育(师范)……

      目光扫过那一行行清晰的字迹,林沐婉的视线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模糊。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洁白的志愿表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她死死攥着这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全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将她彻底淹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撕心裂肺。

      原来……原来她说的“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是如此的清晰而具体。
      原来她早已用最沉默、最郑重的方式,规划好了走向她的未来。
      她填写的每一个志愿,都是师范。每一个,都是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努力奔跑。

      她想成为像她一样的老师。
      她想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身边。和她在一起。过以后的每一天。

      这份深埋心底、用尽全力才得以重生的愿望和爱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以最惨烈的方式,被赤裸裸地摊开在林沐婉眼前。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悲鸣,终于冲破了林沐婉的喉咙,撕碎了公寓里死寂的空气。她紧紧攥着那张被泪水打湿的志愿表,身体沿着冰冷的书桌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地板上,失声痛哭。哭声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弥补的悔恨、悲痛和对命运最绝望的控诉。

      那张薄薄的志愿表,此刻重逾千斤,上面承载着一个女孩刚刚找回的、全部的生命热望,和她戛然而止的未来。它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沐婉的灵魂上,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名为“韶安”的烙印。
      她知道,她的韶安,再也回不来了。
      而她,也同样。再也不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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