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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海豚 ...

  •   ——你出现在街角咖啡馆的理由?

      冰冷的审讯室里,这个问题不断回响着。
      林律奚搓了搓被染红的食指,感受其中温热的粘腻,然后转过身归于原位,将手中的眼镜放上桌面,轻轻推去对面。
      程宥低头做着记录,没有任何反应。
      隔着一米宽的木桌,林律奚凝视着垂头写字的程宥,看到他搭下来挡住灰眸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还有被自己咬伤,深深豁开的,一滴滴溢血的嘴唇。
      他又搓了搓手指。

      审讯室外,高尚桢手指早已攥得毫无血色。

      程宥记录完毕,合上笔帽,抬起了眼,看向林律奚,“之前你说过会回答一切问题,请配合调查,谢谢。”
      被咬出的伤口极深,他说话时扯动嘴唇,本来几乎止住的血又再度冒了出来,一滴滴坠上桌面,西装上也溅上数点。他本能的想去抿唇,然而马上停住,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在伤口上用力摁了两摁,折好纸巾,放到手边。
      白炽灯下,血在纸巾上一点点的洇开,形成囫囵不清的图案。

      林律奚从纸巾上收回目光,无声的笑了。
      “我收到了信息,希望我去观摩行刑的过程。”他扭回头,目光穿过单向镜,与高尚桢冷冷相撞,“我说过,我不支持废死。”
      程宥开始埋头记录,“发信息的人是谁?”
      林律奚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转过了眼看他,闲闲开口:“你猜呢?”
      “请直接回答问题,林律师。”
      林律奚抱起了手臂,将背向后仰去,“你应该知道,毕竟是你的队员把他从矿车下抬了出来。”他近乎半仰在椅中,声音漫不在意:“就是有点晚,有些器官坏死了。”
      程宥握着笔的手迟滞了两秒,很快又继续书写,“是索骁。”
      林律奚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哈哈笑了起来,“你不是记得吗?还是现在才看到他的档案?”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或许,你只记得写在纪录上的黑字,真人长什么样子,在哭还是在笑,你统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程宥从口袋里又取出张纸巾,擦了擦唇——血又从组织深层渗了出来——他依旧没有抬头,“索骁在哪里?”
      林律奚看着折起来的第二张纸巾,笑容慢慢收起了起来,“我不知道。”

      ——14:51 嫌疑犯坚称自己不知可能凶手(索骁)的下落,“我不知道。”

      这张纸已经写满了,程宥将它放入文件夹,又拿起第二张,笔杆在手里轻轻转动半圈,“你在今年九月十四日抵达红驼,白行人当日被杀,和你有关吗?”他盯着笔问。
      林律奚感兴趣的端详着他,“你现在很像警察,”他散漫的耸耸肩,“我说真正的那种。”
      “至于你的问题,哦,我是受邀当个证人。”
      纸面上的笔尖自左而右的游走,发出沙沙声,“白行人被杀时你也在现场,凶手是不是同一人?”
      “是……或许不是?”林律奚十指相对轻轻磕动,戏谑的目光锁定坐在桌后的人,“可如果你始终低头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现在的反应呢?程宥。”
      笔尖挫了一下,在白纸上戳出一个黑点。
      程宥慢慢的抬头,发现面前人在极轻极轻的点头。他记录下这个回应,之后,墨水笔再度停住几秒,又抬起了头。
      他继续问了下去。
      “九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你出现在宫达良的死亡现场,也是因为提前有了消息?”
      林律奚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穿透他的眸子,嘴角微微扬起,眨了两下眼睛。
      程宥没有略过这个回应,如实记录后抬头,“也是通过短信通知?”
      “不。”出乎意料的,林律奚不再笑了,他的手探进西装内衬的口袋,夹出了两张照片,随意丢在了桌子上,“我收到了这个。”

      第一张照片上,是一块约五厘米见方的人皮,颜色发青,质地像冷却的蜡,上面刺着一个罗马数字:Ⅷ。
      下方一行打印的时间戳:9/14 – 03:00 A.M。
      ——这是高扈失去的颈部皮肤。
      ——那个死在河轻市的蛇矛成员,高扈。
      第二张照片上,同样是一块人皮,比前一张更小,刺着的Ⅵ已因为冷冻过收缩变形,边缘泛出灰白色。
      ——有人潜入警局法医室,割去了宫达良的刺青。

      程宥捡起这两张照片看了看,做好记录后,将它们收入档案袋中。
      “不知程警官可有什么问题?”林律奚轻敲着手指,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程宥思索了一秒,“为什么索骁没有当场割掉这块皮肤,而要冒险潜入法医室?”
      林律奚清黑的眼睛熠熠生光,“谁知道呢?也许凶手有他自己的想法吧。”他眨眨眼,微笑,“我又不是凶手。”

      ——14:58 嫌疑犯眼睛连续眨动两下,继续保持微笑,并且声称,“我又不是凶手。”

      墨水笔簌簌滑动间,这行字落上了纸面,同时溅落下方空白处的,还有一滴无知无觉的血珠。
      程宥的视线在血珠上停留两秒,把纸对齐折起,掏出黑色匕首,弹出其中的美工刀。
      刀锋过处,纸张被一分为二。
      他把匕首递回腰间,将写满黑字的半张记录夹入文件夹,拈出另外的空白页;同时将染了血的下半页放在了纸巾之上。
      这回他没有拿纸巾,只用手背蹭掉唇上还在隐隐外渗的血,重新看向林律奚,“10月4日,在红驼杜蒙办公室,你被刺伤,凶手是牙还是索骁?”
      “也是他。”
      程宥的肩膀凝固一瞬,随即回复原态,“你们是同伙。为什么索骁会试图杀你?”
      林律奚不笑了,他收起腿,似乎略感厌烦,“同伙?”
      他冷笑,“如果程指挥官再随意使用这类污蔑的词语,我会启动法律程序。”他手指抬了抬,指向门外,“我的律师就在这栋楼里。”
      “是程警官。”程宥纠正他,笔下不停,“10月13日下午,你转院的时候有狙击手伏击,也是索骁?”
      “你猜呢?”
      ——15:02 医院外的狙击手是索骁……
      程宥的目光在狙击手上三个字打个转,继续追问,“索骁人在哪?”
      “我说过了,你为什么总是听不见。”林律奚蹙了簇眉,冷意一点点淬进眼底,“也许就在这栋楼里呢?”

      ——15:07 嫌疑犯开玩笑(挑衅?),说:“也许就在这栋楼里呢?”

      “据调查,获救之后索骁就失去踪影,是被你的家族庇护起来了?”
      “家族庇护……”这四个字似乎让林律奚感到很好笑,他低头笑了一会,忽然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审讯者,眼睛亮得惊人。
      “看起来你觉得我的家族势力很大,其实嘛。”他一霎不霎的凝视程宥,慢慢接了下去,“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有多大。”
      “会大到让人重新穿回军装吗?”
      “会大到建议重设朗基努斯之枪吗?”

      程宥的笔停下了。
      纸面上最后一个字的墨水慢慢洇开,形成一个小小的黑团。

      这一刻,审讯室内外,什么都停下来了,连白炽灯那恼人的嗡鸣,也骤然消失了。
      军装。
      朗基努斯之枪。

      安月见心脏砰砰砰在狂跳,她吞了下口水,嗓子眼跟刀割一样。
      不,调查官,不行。
      她明明不太理解他们说的话,然而这一刻,这个声音却疯狂响在心间。
      不行,不行,你不能被动摇。
      然而为什么,这一刻她会选择转向高尚桢。
      然后看到他在单向镜下的暗光里沉默着,好像红驼城外沙漠中,那些风中慢慢蚀化的石头。

      很短很短的一瞬。
      很长很长的一瞬。

      程宥重新启动了笔,“索骁没有军事背景,也没有心理承受力。他能做到这种地步,说明受过训练,是你安排的?”
      眼前的世界陡然模糊起来,高尚桢看着一墙之隔的审讯官,仰起头,将泪逼了回去。

      林律奚长久的看着他,笑容慢慢散掉。他低下头,将脸埋进了掌心。
      程宥记下了自己的问题,他并没有等到回答。
      然而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出声,只是捏着笔,陷入了静默。

      有什么在记忆的海里翻腾,像海豚,上上下下,闪着光,那么亮,那么快活。
      它们很快就沉到海里去了。
      茫茫的海上,只剩下深蓝的波涛。
      他孤独的站在岸边,不知道该想什么,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静静的握着笔,等待着。

      林律奚的手松开了,他抬起头,缓缓起身。

      “神明在笑看人类挣扎,我们以为逃出了过去,却只是在更深的梦中醒来。”他喃喃的念出这句著名的台词,转向程宥,“要是能和你去看这出剧就好了。”又很快的笑了一下,“不过你不会和我去。”
      “就这样吧,程警官,请叫我的律师来。”

      ============

      刑事组目送杜蒙的人护送着林律奚走进电梯,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卫其宏都没有吭声。
      林律奚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然而整个审讯室内外,仍旧仿佛笼罩在某种巨大的悲怆中。

      程宥在文件上签好自己的名字,将它和笔送入文件袋中,封严,然后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出两步,忽然停下,回头从桌上拿起了叠起来的半张纸与纸巾,投进垃圾桶中。
      他的目光掠过倒下的矿泉水,滞了滞,掉头要走,才离开一步,又停下,探过身,从桌角抓起自己的眼镜,并没有立刻戴好,抓在手里掂了掂,随便塞进了口袋。
      等转过身,他看到刑警们正沉默的排在门口两侧,在等他。

      他向他们走近,正要开口,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卫其宏赶紧伸手去抓他,不料手上一空,调查官已被组长一把揽住。
      “我都在这门槛上绊倒多少回了。”高尚桢皱着眉打量地下的铁框,“让他们拆,死活不拆,这帮家伙……”他看看程宥,轻轻松开手,“没事吧。”
      程宥摇摇头,将文件递给他,“林律奚的口供在这里。”
      “好。”高尚桢随手接下,转身递给盛苒,“交给你了。剩下的事你来处理。”他看着盛苒镜后盈着水光的眼睛,“对不起,刚才我态度不好。”
      盛苒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没关系。”她接过文件,“你放心,早点回医院去吧。”她笑着擦擦眼睛,“每次都这样,总挨医生的骂。”
      高尚桢笑起来,看向程宥,“你送我回医院吧。”
      卫其宏刚想说我来送,袖子一紧,已被安月见拉住,女孩子在向他缓慢又坚定的摇头。

      =============
      这辆雪佛兰可能确实到年头了,即使在程宥手里也磕磕绊绊的,好几次在红灯前差点没收住刹车,后面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身,狂骂不止。
      副驾驶上的高尚桢因为突如其来的几次急停,腿上也跟着吃了好几回力,总算不流血的膝盖又流血了。
      该换个好点的车,案子完了就去车店。他摸着膝盖,想。
      他抬起眼,看到司机依旧面无表情的开车,对四周的喇叭声充耳不闻。
      他揉了揉酸痛的鼻梁,“在想什么?”
      “嗯。”程宥应了一句,过了几秒之后才出声,“林律奚。”
      摁在鼻梁上的手上停下了,高尚桢缓慢的扭过头,望向天边昏黄的夕阳,和不住退后的,街店里的灯光,“唔,你在想,嗯,他……”
      “他在说谎。”
      高尚桢怔住,他重新看回程宥,“什么?说谎?”
      “他说做出几次狙击的是索骁。”程宥冷静的说。
      高尚桢皱起眉,“我不明白。”
      “他不可能成为狙击手。”程宥下了断言,雪佛兰一头扎进中心区的地下隧道。
      “为什么?”
      “狙击需要稳定肌肉群和骨骼,肩臂也必须足够有力,否则无法承受枪支后坐力。”
      隧道钠灯如列兵一线排远,光影等距明灭,一块接一块,自程宥脸上照过。
      “他做不到。”
      “为什么……”才说出三个字,高尚桢立刻后悔了。
      “档案里记录,他肋骨多处粉碎性骨折并发,同侧肩胛带严重骨折……”
      “别说……”
      “颅脑中度外伤,面部受伤后遗症显著……”
      “别说了。”
      “……可能存在中度视力障碍与面部运动功能不全,耻骨联合分离……”
      “别说了程宥!!”

      在司机们疯狂的喇叭和破口大骂声中,雪佛兰发出巨大的摩擦声,缓缓停在了应急车道上。
      “他不是那个狙击手,他做不到。”
      程宥看向前方,表情一片空白。

      高尚桢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能狠狠揽过程宥的肩头,陪他一起看隧道里来来往往的车。
      看到它们自远方驰来,又向远方奔去。
      每辆都有自己的生活。

      ===================================
      短短二十分钟的车程,他们从下午三点半,一直开到晚上。
      医生一直等到病人回来才下班,他气坏了,差点把手套摔在刑事组长脸上,总算看着他流血的伤口和乖乖听话的份上,暂时放过了他。
      “明天缝针!你今天晚上给我老实呆着!再乱跑等你就等领残疾补贴吧你!”
      恶狠狠摔下这句狠话,医生气呼呼的走了,只留下高尚桢和程宥这两只鹌鹑,小心翼翼的在病房里不敢发声。

      程宥看了看表,九点十分了,他摇了摇头,才想起来从中午就没吃饭,生理机能超级稳定的身体居然没报警。
      真是奇怪的一天。他想,看了看还坐在病床上的高尚桢,站起身,“我要……”
      “老界在四楼ICU,要不要去看一眼?”高尚桢忽然没头没脑的打断了他。
      程宥愣了一下,“他已经脱离危险,而且现在……”
      “陪我去看一眼,就一眼。”高尚桢单腿蹦着跳下床,发现程宥正盯着自己,赶紧又去床边捞拐杖,“走,走。”三下两下把他搡出了单人病房,还好护士暂时不在,他就拽着程宥,翘着伤腿,蹦上电梯。
      程宥想起一楼门口贴出的住院守则,九点以后ICU拒绝访客,他几次要开口,都被高尚桢挡了回去。
      好吧,他放弃的想,让事实说话吧。

      果然,在通往ICU的右侧长廊入口,高组长就被一脸正气的护士给挡了回去。他还试着钻空子,可惜腿脚不给力,巧克力贿赂大法也宣告无效,只能悻悻的抻着脖子,撑着单腿往里瞧。
      程宥在旁看着都替他累,他摇摇头,决定不管了,迈步走向电梯口。
      此刻的他又累,又饿,又迷惑,脑子昏沉沉的。
      今天实在太漫长了。
      他迫切想回到旅馆房间,回到那个安静的,空无一人的地方去。

      他按下了通往一楼的电梯。
      这时,身后长廊里传来一阵奔跑声,声音不大,却很快乐,跟小马驹似的,哒哒哒哒。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从走廊里冲向高尚桢,一把抱住他,仰起头笑。
      她穿着整套的球衣球裤,胸前衣襟上一个大大的10号,十分神气。
      单膝而立的高尚桢差点被撞到,他在小姑娘脑门上轻弹一下,说了句什么,然后回过身,朝程宥的方向指了指。
      小姑娘有点害羞,又有点高兴,从高尚桢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向他挥手。
      程宥不自觉的向她笑了一下,也挥了挥手。
      小姑娘一下子缩了回去,又偷偷看他一眼,拉着高尚桢说话。
      程宥看到她把一片纸塞到了高尚桢手里,然后高尚桢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小姑娘抬起头,向他笑,偷偷向电梯方向挥了挥手,又哒哒哒哒的跑远了。

      滴——
      电梯在他身后停下,程宥刚要转身,高尚桢已拄着拐杖,一蹦一蹦的靠近。
      “等等你。”他不高兴的埋怨起来,“你走这么快干嘛,性子怎么这么急,没看到病人还在这哪。”
      被高组长说性子急的程宥:……

      把病人送回单人房,程宥出去跟护士打声招呼,让她们送些食物来,又取了壶水烧好,在滚水的咕嘟声,只觉得浑身都散了架。
      ——我要回去。
      他嘘了口气,面向病床上的高尚桢,“我走了,明天就不……”

      “给。”
      高尚桢将手送到他面前,平平摊开,是一张皱巴巴的纸团。
      是刚才那个小姑娘塞给他的。
      程宥接过,展开,发现是一张球票,下个星期三,八点整,清沙球场,同城德比大战。
      他有点迷惑的看向高尚桢。
      “老界闺女给你的。”高组长抬头看着他,“她攒了好久的零花钱,还是只够买半张,剩下的是卫其宏给她补的。”他笑了笑,“其实老界都买好了,就是逗她,小卫也是哄她玩。”
      他深吸了口气,“当然下周三老界不能去,不过,”他哽了一下,“明年这个时候还有德比。”
      他看进程宥的眼睛,“要是没有你,程宥,他就再也不能去了,他闺女让我把票给你,谢谢你。”

      程宥僵在了原地。

      高尚桢抬起手,抚摸着他西装下摆那几滴微小的血点,然后抓住他衣角,慢慢站起来,“我很高兴你在这里,程宥,有你在太好了。”
      他伸出手臂,将程宥狠狠抱住,力气大得仿佛要将他扣进自己的身体,“谢谢你。”
      “还有。”他把头埋入他的肩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原谅我。

      程宥站着不动。
      良久,良久,他抬起手,轻轻拍着这个人的背,“高尚桢,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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