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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野婆(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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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你瞧那姑娘,模样真是俊得没话说,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子似的!”
“那可不!我要是个汉子,保管拼了命也得把她娶回家!”
晨雾村近来添了户新人家,就住村东头那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老宅子,主人是个叫明月的姑娘。这姑娘生得极惹眼,眉眼清润,身姿高挑,往那儿一站,就像晨雾里拢了层柔光。没人细问过她的来历,只听她温和地说,平日里就做些手工扇子和油纸伞,不过是混口饭吃的小营生。
可架不住是大美人做的活计,村里人但凡家里缺把伞、少把扇的,都乐意往她那儿跑。况且扇子扇风纳凉,油纸伞挡雨遮阳,本就是家家户户用得上的东西,一来二去,明月的小生意竟格外红火。
自打明月来了晨雾村,村里像是悄悄添了股劲儿。下地的汉子们干活更利索了,姑娘媳妇们收拾家务、做针线也更上心了,就连平日里爱偷懒的半大孩子,见了明月也会规规矩矩问好。不管是村口唠嗑的老人,还是学堂里念书的娃娃,只要见过明月的,没一个不念叨她的好——模样周正,性子又温和,说话轻声细语的,待人也客气。
当然,这些夸赞里,未必全是掏心掏肺的真心。可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谁也不会说半句不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明月如今是晨雾村最招人待见的姑娘。
“阿云,可算来啦。”
明月耳尖先捕捉到院门口的脚步声,抬眼时手里穿伞骨的棉线还没停,指尖灵巧地打了个结,才笑着往身旁空处拍了拍。她手边堆着三四柄刚完工的油纸伞,烟青色的伞面还带着新鲜桐油的清润气,伞骨是打磨得光滑的竹料,透着浅黄。见阿云走进来,她顺手将伞拢到一旁的竹筐里,腾出块铺了粗布的地方,“快坐,刚收拾出来的,干净着呢。”
阿云挎着食盒迈过门槛,鼻尖先嗅到满院的桐油香混着竹屑的清气,笑着把食盒往八仙桌上一放:“我估摸着你就没歇着,打村口过就看见你这儿窗纸亮着。前儿说约你去镇上赶集市,你倒好,说忙得脚不沾地,这是又接了不少活计?”
明月手里的活计停了,拿起桌边的帕子擦了擦指尖的桐油,抬眼嗔了她一下,眼尾带着点笑意:“还不是怪隔壁家张大娘!上次她顶着我做的那柄栀子花纹的伞去田埂上摘菜,恰好被隔壁村的嬢嬢们瞧见了,一个个追着问是哪儿买的,缠得张大娘特意跑了趟我这儿,硬是替她们订了七八柄,我这几日都在赶工呢。”说着她往食盒上瞟了瞟,语气软了些,“不过看在你特意跑一趟的份上,不跟你计较啦。今日带的什么好东西?闻着倒有些甜香。”
被她这么一岔,阿云眼底的笑意更浓,伸手掀开食盒盖子——里面是一碗杏仁酿,玉白色的浆液里浮着几粒碎杏仁,表层凝着层薄冰,还冒着丝丝缕缕的凉气,甜香混着杏仁的清苦气一下子漫了出来。她把食盒往明月跟前推了推,又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木勺,勺柄上还刻着简单的缠枝纹,递过去时带着点得意:“特意给你做的,凌晨就起来磨的杏仁浆,滤了三遍才这么细,加了点冰糖,还搁井里冰了小半日。这几日天儿热得邪乎,你整天闷在屋里做活,喝这个最解暑,快尝尝。”
明月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手里的帕子,双手接过木勺,指尖触到勺柄的微凉,笑意都深了几分:“那我可就不客气咯,看你说得这么好,我都馋了。”
她舀起一勺,冰凉的浆液顺着光滑的木勺滑进喉咙,甜而不腻,杏仁的清香在舌尖散开,带着井水的清冽,瞬间驱散了连日赶工的燥热。明月眯起眼睛,细细咂了咂嘴,放下勺子时还故意板起脸,煞有介事地一点头:“嗯,味道上乘,入口清甜,滑而不腻,当真是解暑佳酿一碗!阿云师傅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就你嘴甜!”阿云伸手在她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骂道,“快好好喝你的吧,堵不住你的话匣子,也堵不住你的嘴。”
明月笑得肩头发颤,又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冰凉的甜意漫到心口,连带着连日赶工的疲惫都消了大半,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轻快。院外的蝉鸣聒噪,院里的桐油香伴着甜香,竹影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晃悠悠的,倒比屋里的凉意更让人舒心。
阿云支着下巴坐在一旁,看着明月捧着碗大快朵颐的模样,嘴角的笑意就没落下过。瓷碗沿沾了点杏仁浆的白渍,明月吃得急,鼻尖沁出层薄汗,连鬓边的碎发都沾了几缕,平日里那份清润温婉的模样少了些,多了几分孩子气的鲜活,看得阿云忍不住想笑。
她俩算是晨雾村里最要好的姐妹了。明月刚搬来那会儿,旁人虽好奇却也带着几分生分,唯有阿云,见她一个姑娘家独自打理铺子不易,时常提着自家做的吃食来探望,帮着她收拾院子、晾晒伞面。明月也感念这份热络,做了新样式的小扇子,总会先给阿云留一把;得了镇上买来的稀罕糖糕,也定然要分她一半。
平日里两人更是形影不离。阿云得空就往明月的铺子里钻,要么坐在一旁做针线,陪着明月说话解闷;要么就帮着递递工具、整理做好的扇子油纸伞。若是赶上赶集日,两人便约着一同去镇上,阿云熟门熟路地领着明月逛遍街巷,哪家的包子皮薄馅大,哪家的布料花色鲜亮,哪家的胭脂最是显气色,都一一指给她看。明月也会耐心陪着阿云挑挑拣拣,遇到合适的小物件,便买下来当礼物送她。
村里的人都打趣她俩,尤其是村口那几个爱唠嗑的大娘,见着她俩并肩走在一起,总会笑着打趣:“小云啊,你要是个汉子,定要把明月这好姑娘娶回家去,不然可就亏啦!”
每当这时,阿云和明月总会下意识对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眼角眉梢都带着藏不住的默契。阿云会笑着摆手:“大娘们净瞎说,我和明月是好姐妹,比亲姐妹还亲呢!”明月也会跟着点头,眼底闪着笑意:“是啊,我和阿云这样就最好了。”
其实心里都清楚,那些玩笑不过是邻里间的打趣,可这份无需言说的情谊,却比什么都珍贵。就像此刻,看着明月吃得满足的模样,阿云只觉得心里暖暖的,比自己喝了冰镇杏仁酿还要舒坦——能有这样一个知冷知热、彼此惦记的姐妹,大抵是这晨雾村里,最幸运的事儿了。
阿云比明月虚长一岁,这事还是两人刚熟络那会儿,坐在院里剥花生时闲聊得知的——阿云生辰在暮春,明月在初秋,算下来刚好差了小半载。谁承想,就是这一岁的光景,让阿云先一步到了村里姑娘们议亲的年纪,近来上官家的门槛,都快被来说媒的婶子们踏平了。
这一年的晨雾村倒是太平,春耕秋收顺顺当当,村里没什么大起大落的事,日子过得像村前的溪水,平缓又踏实。可今日不同,一大早村口就闹哄哄的,连平日里蹲在老槐树下下棋的老爷子们,都停了棋围过去看热闹——原来是从城里来了位体面人。
来人是个年轻公子,瞧着二十三四的年纪,生得人高马大,肩宽背厚,一身月白锦袍衬得身姿挺拔。最打眼的是那张脸,剑眉斜飞入鬓,眼眸亮得像淬了光,鼻梁高挺,唇线分明,举手投足间带着股城里人的斯文客气,却又藏着几分练家子的利落,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这公子名叫余颂霖,一进村子就打听上官律的住处,找到上官家院门前时,态度恭敬得很。见到开门的上官律,他先是拱手作揖,礼数周全:“晚辈余颂霖,特来拜见上官先生。家父当年蒙先生舍命相救,这份恩情晚辈始终记挂在心,今日是专程来报恩的。”
上官律在村里做了十几年教书先生,性子温厚,一时没想起这档子事,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余公子快请进,快请进!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你这般兴师动众地来,倒叫我不安了。”说着就要侧身让他进屋,又忍不住追问,“令尊是……?”
“家父余仲山,想来先生该有印象。”余颂霖跟着进屋坐下,接过上官夫人递来的茶水,又道,“晚辈如今在朝中任四品御史,此次特意告假前来,就是想了却家父的心愿。”
上官律这才彻底记起,二十年前他赶考途中,曾在山涧边救过一位失足落水的路人,正是余仲山。他连忙摆手,语气诚恳:“原来是仲山兄家的公子,快别多礼!当年不过是顺手之劳,怎敢劳你专程跑一趟?”说着竟要起身还礼,差点就往下跪,被余颂霖连忙扶住了。
“先生万万不可!”余颂霖急忙搀住他,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带着几分哀愁,“家父两年前染了场大病,没能熬过去,已然西去了。他临终前还反复念叨着,没能亲自来谢过先生的救命之恩,是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按规矩,晚辈本该服满三年丧期再来,可心里这份愧疚越积越深,实在等不及,便冒昧前来了,还望先生勿怪。”
上官律闻言叹了口气,连连安慰:“生死有命,仲山兄在天有灵,见你这般孝顺,定然也会欣慰的。你能来,我就很欢喜了,哪里会怪你。”
正说着,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阿云拎着个小巧的食盒走了出来。食盒是红木做的,边角磨得光滑,里面装着她今早特意炖的银耳百合汤,想着明月连日赶工辛苦,正好送去给她润润嗓子。刚走到堂屋门口,就被父亲叫住了。
“阿云,你过来。”上官律朝她招手,脸上带着笑意,“我给你介绍一位客人。这位是余伯伯家的公子,余颂霖,现在已是朝廷的四品大官了,专程从城里来看我们的。”
说着,他轻轻拉住阿云的小臂,将她往余颂霖面前带了带,语气亲切地向余颂霖介绍:“颂霖啊,这是小女上官云。你们俩年纪相仿,想来该有不少共同话题,往后没事,你们多往来走动,也好互相照应着些。”
阿云手里还拎着食盒,被父亲这么一拉,脸颊微微泛红,下意识地朝余颂霖福了福身,声音轻柔:“余公子好。”余颂霖也连忙起身回礼,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温和:“上官姑娘不必多礼,叫我颂霖便好。”
堂屋里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上官律看着眼前郎才女貌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
阿云拎着食盒往明月的铺子去时,脚步都比往常轻快些,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食盒的木柄,连带着耳尖都泛着层淡淡的红晕,嘴角更是压不住地往上扬。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有婶子打趣她:“小云这是往哪儿去?脸上红扑扑的,有啥好事呐?”她只笑着摆手,脚步没停,心里头像揣了颗甜滋滋的糖,一路甜到了明月的小院。
推开虚掩的院门,明月正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把刚画好的扇面,蘸着颜料的毛笔悬在半空,见她进来,眼睛一亮:“可算来啦,我刚把这柄荷风扇画完,正想叫你来看呢。”话音刚落,目光就落在了上官云脸上,顿时咦了一声,放下毛笔凑过来,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你这脸怎么红扑扑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跟捡着宝似的,老实说,是不是遇到心仪的人了?”
被她这么一戳,阿云的脸更红了,忙往后退了半步,放下食盒,伸手轻轻拍开她的手,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话虽这么说,嘴角的笑意却没减,坐在明月对面的竹椅上,手指绞着衣角,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试探。
明月见她这模样,更是好奇,干脆搬了竹椅凑得更近,追问不休:“快说快说!看你这模样就藏不住事,是不是真有情况?”
上官云抬眼望了她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声音轻细却清晰:“也不能完全算是……就是今日刚遇见的。我们打算先相处一年试试看,等明年他三年服丧期满,要是感情还稳定,大概……大概就会成亲了。”
“什么?!”明月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猛地站起身,手里的扇面都差点掉在地上,“这也太草率了吧!才刚遇见就定了一年后的事?他也同意?你爹也点头了?!”她实在没法理解,阿云平日里虽随和,却也不是这般轻易就定终身的性子,怎么突然就有了这样的打算。
阿云抬眼,眼底带着点认真,还有几分藏不住的羞涩:“这事儿本来就是我爹有意撮合的。他是我爹救过命的余伯家的儿子,今日特意来报恩,我爹瞧着他人品端正,又知根知底,就想让我们先处处看,也没啥不妥的。”她顿了顿,想起今日初见时余颂霖温文尔雅的模样,嘴角弯得更柔,“而且……他确实仪表堂堂,性子也温和,说话做事都透着分寸,是我喜欢的类型。”
她指尖轻轻敲着食盒,补充道:“也不是说就板上钉钉了,这一年里大家互相了解,要是合不来,自然也不会勉强。只是眼下瞧着,倒也愿意试着走下去。”
明月看着她脸上藏不住的娇羞与认真,心里的惊讶渐渐平复,伸手握住她的手:“既然是你爹撮合,他人又合你心意,那便试试也好。只是你可得多留心,别委屈了自己。”
阿云用力点头,眼眶微微发热——这世上,大抵也只有明月,会这般既替她欢喜,又替她操心了。
这一年间,余颂霖总会在没什么事的时候来晨雾村,每次来时都万分懂得礼数,总是会带上很多礼物送到上官家。运气好的时候,村子里的小孩们也会得到不少来自于这位的零食。
虽说三年服丧期还未满,但到了第三年对于已故之人的子女来说,朝廷早已放的宽泛了许多。虽然还是不可以成婚,但是谈个恋爱还是准许的。
于是在这一年里,余颂霖和上官云的关系更是如胶似漆,就连本来上官云和明月的姐妹会面,也在这一年硬生生挤进了一个余颂霖。
头回见余颂霖,明月别提多别扭了。
那天阿云拉着她去村西的河边散步,没说两句就见余颂霖远远走来,青衫布鞋,身姿挺拔得很。明月一时没处躲,手脚都僵在那儿,手不知该揣进袖管还是垂着,眼睛盯着脚尖,连大气都不敢喘。余颂霖想来也不自在,走到跟前只拱了拱手,说了句“明月姑娘好”,声音都比平日里沉了些,脸颊竟也悄悄泛红。阿云在中间笑得直不起腰,打趣他俩比自己这个新媳妇还腼腆,这才打破了僵局。
可相处过一两回,明月就觉得这人也没那么难打交道。他话不多,却句句都在点子上,阿云说要去镇上买布料,他会提前打听好哪家花色全、价钱公道;三人坐在院里喝茶,他见明月手里忙着穿伞骨,会默默递过剪好的棉线;甚至记得阿云是不爱吃葱蒜的,下次一起吃饭时,还特意嘱咐店家别放。这般细心周到,让明月渐渐放下了拘谨,后来阿云再约着小聚,她也欣然应下,三人坐在院里聊家常、说趣事,倒也热闹自在。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一年就过去了。上官家和余家选了个良辰吉日,定下下个月十五让阿云和余颂霖成婚。明月自然是要以娘家人的身份陪阿云出席的,按村里的规矩,婚前一个月男女双方不能碰面,都得各自忙着准备婚礼物件。
明月主动揽下了帮阿云备嫁妆的活儿。她手艺巧,绣得一手好花,便想着给阿云绣一方大红的婚帕,帕子上要绣上鸳鸯戏水、缠枝莲纹,寓意着琴瑟和鸣、岁岁长安。可不知怎的,越临近婚期,明月心里就越不踏实,坐立难安。
坐在窗边绣婚帕时,她常常走神。针脚明明该往这边走,心思却飘到了别处——想起刚认识阿云时,两人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想起阿云提着食盒来给她送解暑汤;想起三人在院里晒太阳、聊闲话的日子。手里的绣花针没个准头,好几次都戳到了指尖,殷红的血珠冒出来,疼得她一哆嗦,才猛地回过神来。
阿云见她手指上贴了好几块布条,心疼地拉过她的手问:“你这是怎么了?绣帕子怎么这般不小心,是不是太累了?”明月慌忙把手抽回来,掩饰地揉了揉指尖,勉强笑了笑:“没事没事,就是最近赶活计睡得晚,没休息好,精神有点恍惚。”
阿云无奈地点点头,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指尖带着点温软的力道:“你啊,就是不会疼自己,总熬到那么晚做活计,往后可得把作息调过来,别再这么马虎了。”
阿云和余颂霖成婚的前二日,晨雾村家家户户都透着喜庆,上官家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劈柴的、贴喜字的、帮着准备宴席食材的,院里院外都是人语声。可明月没去阿云家帮忙——前一日傍晚,她特意绕到上官家后院,找到正忙着晾晒喜帕的阿云,脸上强撑着笑意说:“阿云,明日我想在家歇一天,这些日子赶活计又帮你备嫁妆,脑子有点沉,歇好了后日婚礼上才能好好帮你忙活,可不能出岔子。”
上官云手里正捏着那块明月绣的鸳鸯婚帕,闻言立刻点头,抬手拍了拍她的胳膊,眼底满是疼惜:“你早该歇着了!看你前些日子绣帕子都戳了好几次手,快回去好好躺着,什么都别想。”说着就转身跑进屋里,没多久拎着个油纸包出来,塞进明月手里,“这是我娘今早刚烙的胡饼,红糖馅的,你拿回去当主食,别又凑活吃点零嘴就打发了。”
油纸包还带着温热,红糖的甜香混着麦香飘出来,可明月捏着纸包的手指却有些发僵。她匆匆应了声“知道啦”,又叮嘱了阿云几句“别太累着”,就转身快步离开了。她没敢多待,怕自己脸上那掩不住的憔悴和慌乱被阿云看穿——彼时阿云满心都是明日成婚的欢喜,眼里闪着藏不住的光,忙着应付来往的邻里,压根没留意到明月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也没察觉她说话时声音里的细微颤抖。
回到自己冷清的小院,明月几乎是撞开了房门,反手就将门闩死死插上,又绕到窗边,把每一扇窗的插销都扣得严严实实,连一丝缝隙都不肯留。院外隐约传来不远处上官家的笑语声,还有孩童们追逐打闹的欢叫,可这些热闹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墙,传进屋里只剩下模糊的嗡嗡声,衬得屋内愈发死寂。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都带着急促的热气,几步冲到桌前,指尖慌乱地抓起那面陪伴了她三年的黄铜铜镜。镜面被她日日擦拭,光亮得能照见人影,只是边缘的绿锈又深了些。明月深吸一口气,皱紧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颤抖着将镜子举到眼前,一寸一寸地审视着自己的脸。
这一看,她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手里的铜镜“哐当”一声撞在桌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镜中的人,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模样?曾经那张玉润光滑、透着莹润光泽的脸颊,如今爬满了沟壑般的褶皱,从眼角蔓延到下颌,深深浅浅,像是被岁月的风沙狠狠雕琢过;暗褐色的斑点星星点点地铺在额头、脸颊,甚至鼻梁上,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暗沉,再无半分亮色;曾经饱满的唇瓣失去了嫣红的血色,干得发裂,嘴角也微微下垂,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枯槁。
她猛地抬手,想触碰镜中的自己,却在看清自己手掌的那一刻,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那双曾经能灵巧穿针引线、能在伞面上勾勒出精致花纹、能打磨出光滑竹骨的手,此刻枯瘦如柴,指节突兀地隆起,皮肤松弛地贴在骨头上,像老树皮般粗糙、干瘪,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桐油痕迹,更显狼狈不堪。
明月踉跄着后退几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却顾不上揉撞疼的地方。她低头看着自己枯槁的双手,又抬眼望向桌案上铜镜倒映出的模糊影子,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这哪里还是那个让晨雾村男女老少都赞叹不已的美人?分明是个形容枯槁、面目丑陋的怪物,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且皮肤黝黑。
“才三年……不过才三年而已啊……”她缓缓蹲下身,膝盖撞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颤抖着伸出枯手,抚摸着自己布满褶皱的脸颊,指尖触到的粗糙质感像针一样扎着心,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无尽的绝望和茫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明明……明明还该有更久的……”
三年前,她带着一身颠倒众生的容颜来到晨雾村,靠着那张脸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也悄悄筹谋着维持容颜的秘密——她需要汲取年轻男子的精气,才能留住那份光鲜。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副借来的美貌消耗得如此之快,不过三年,就衰败成了这副模样。
“现在这副样子……我要上哪里去找一个年轻男人来?”她喃喃自语,空洞的眼底泛起一丝猩红。没有年轻的精气滋养,她只会衰败得更快,最终彻底变成这副丑陋的模样,直至化为一捧黄土。
话音渐渐低下去,一个身影不受控地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余颂霖。他年轻、英挺,眉眼间满是蓬勃的朝气,身上的精气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而且,他明日就要和阿云成婚了,若是此刻动手,或许……
这念头刚冒出来,明月就猛地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她的脸颊本就松弛,这一巴掌下去,竟泛起一片病态的红,很快又褪去,只剩下更深的枯槁。
“混账!你这个混账东西!”她对着自己低喝,声音里满是挣扎和自责,眼泪顺着眼角的褶皱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后日阿云就要和他成婚了!他是阿云心心念念的人,是她这辈子的依靠!她待你那样好,把你当成最亲的姐妹,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容颜,去毁了她的幸福,让她伤心落泪?!”
她双手抱住头,蜷缩在门板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纠结。一边是维持容颜、延续性命的迫切需求,那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一边是阿云三年来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情谊,是她在这晨雾村唯一感受到的温暖。两种念头在她心底疯狂拉扯、撕咬,让她痛不欲生。
桌案上的铜镜还在静静躺着,映出她狼狈不堪的身影,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她的自私,也嘲笑着她的挣扎。院外的喜庆声还在隐隐传来,与屋内的绝望形成鲜明的对比,将她牢牢困在这片黑暗的角落。
沉默在屋里漫了许久,久到院外的喜庆声都淡了些。明月缓缓抬起头,蜷缩的身子慢慢站直,枯瘦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的目光越过窗棂,直直望向村东上官家的方向,那双眼眸里,方才的挣扎、痛苦与自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硬的狠戾,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晨雾村的清晨,照例裹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村民们揉揉眼睛醒来,鼻尖还萦绕着柴火与泥土的湿腥气,心里却空落落的——往常这个时辰,村东上官家早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了,今儿可是阿云和余公子成婚的大喜日子,怎么反倒静得没半点声响?
正当大家伙儿趴在窗棂上纳闷,互相揣测着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一声尖利的惊叫突然划破了晨雾的寂静,像根针狠狠扎在每个人心上,顺着村道飞快传遍了整个村子。
07.
晨光好不容易穿透晨雾,照进上官家的喜房时,迎来的不是满堂欢腾,而是一场灭顶的悲恸——上官云倒在铺满红枣花生的喜床上,大红的嫁衣被暗红的血渍浸透,领口处一个狰狞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正是被利器穿透咽喉而亡。她双目圆睁,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未散的惊惶,像是到死都没明白,为何会是这人对即将成婚的自己下此毒手。
消息像惊雷般在晨雾村炸开,村民们涌到上官家院外,看着被白布盖住的担架抬出来,无不心惊肉跳地议论纷纷。而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是,本该今日拜堂的新郎官余颂霖,还有那个平日里与阿云亲如姐妹的明月,竟在同一夜没了踪影。
余颂霖的行囊还放在客房,里面的官印、文书都没动,只少了随身佩戴的那把佩剑;明月的小院更是门扉虚掩,屋内的铜镜歪在桌角,绣了一半的帕子掉在地上,刚做好的几把油纸伞还整齐地堆在竹筐里,可人却连同她最常穿的那件淡绿色襦裙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上官律瘫坐在自家门槛上,头发一夜花白,双目赤红得像是要滴血。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女儿是他捧在手心长大的宝贝,温柔懂事,眼看着就要嫁得良人,开启好日子,却偏偏在婚礼前夜惨遭横祸,死得这样惨烈。
而那个口口声声说着“替父报恩”、连日来礼数周全、温文尔雅的余颂霖,那个他亲手托付女儿终身的后生,竟然在女儿遇害后不知所踪;还有明月,那个他看着搬到村里、阿云视若亲姐妹的姑娘,那个总带着温和笑意、手巧心细的姑娘,竟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这桩事,怎么看都透着诡异。谁会在婚礼前夜杀害新娘?余颂霖若不是凶手,为何要连夜逃走?明月又为何要跟着他走?是两人早有私情,被阿云撞破后痛下杀手?还是余颂霖本就心怀不轨,借着报恩的名头另有图谋,明月只是他的同谋?
村民们的议论也渐渐变了味,有人说前几日见过余颂霖和明月在河边单独说话,当时两人神色都有些异样;有人说明月模样太过妖异,说不定是她蛊惑了余颂霖,为了霸占新郎才害了阿云;还有人想起明月向来独来独往,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如今看来,这姑娘怕是打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上官律听着这些议论,心像被钝刀割一般疼。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进屋里,抓起墙上挂着的砍柴刀,声音嘶哑地嘶吼:“余颂霖!明月!我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为我女儿报仇!”
晨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可上官家的喜庆早已被血色淹没,整个晨雾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命案和失踪案笼罩在阴云里,每个人心里都揣着问号和恐惧——这对消失的男女,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阿云的死,又真的如大家猜测的那般吗?
这座无名野山常年被浓得化不开的雾气裹着,山径崎岖,毒草横生,连最熟悉山林的猎户都不敢踏足半步——这里没有人间的烟火气,只有潮湿的岩壁和腐叶的腥气,却是明月真正的归宿。
她从来都不是人类。
晨雾村里那个眉眼清润、身姿窈窕的美人,不过是她借皮囊化出的假象。她本是山中修行千年的野婆,靠汲取活人的精气维持人形与美貌,一旦精气耗尽,便会显露枯槁丑陋的真身。至于“类人”这个统称,她从未听过,也无需知晓,对她而言,活下去、守住那张能蛊惑人心的脸,才是唯一要紧的事。
此刻,明月正拖着昏迷的余颂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山腰处的山洞。洞口被藤蔓遮掩,内里却意外干燥,岩壁上凝结着细碎的水珠,滴落在地上发出“嘀嗒”的轻响。她三年未曾回来,洞里的气息依旧熟悉——混杂着山石的冷硬与自己真身的腥气。将余颂霖重重往岩壁上一靠,他沉重的身躯撞得石头发出闷响,明月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胳膊,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老茧,嘟囔了一句:“你这汉子看着斯文,怎的这般沉?累死我了。”
余颂霖是被洞里的寒气冻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粗糙发黑的岩壁,鼻尖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臊味,与晨雾村的清新截然不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道佝偻的身影缓缓转过身,那张脸,瞬间让他的心脏骤停。
那哪里像是明月?
枯槁的皮肤皱成一团,像晒干的树皮贴在骨头上,暗褐色的斑点密密麻麻地铺在脸颊,眼角的褶皱能夹住碎渣,嘴唇干瘪发黑,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黄牙。尤其是那双眼睛,没了往日的温柔水润,只剩下浑浊的贪婪与冷冽,像极了山中饿极了的野兽。若不是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淡绿色的襦裙——此刻已沾满泥污,破烂不堪——余颂霖死也认不出,这副怪物模样的东西,会是那个让全村人赞叹的美人。
他喉咙里涌上一声尖叫,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只发出一阵嘶哑的呜咽。恐惧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爬遍全身,让他浑身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四品官员,强逼着自己稳住心神,瞪着面前的怪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丝质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他猛地想起什么,眼神骤然变得急切:“阿云呢?你把阿云怎么样了?!”
明月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挪动着枯瘦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向他。她的步伐有些蹒跚,却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压迫感。洞壁上的水珠滴落声,此刻听来竟像是催命的鼓点。
见她始终沉默,余颂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滋生,让他浑身发冷。他嘴唇哆嗦着,几乎是哀求着问道:“阿云……阿云她还活着吗?”
看着他这副大气都不敢喘、既恐惧又绝望的模样,明月丑陋的脸庞上,突然扯出一丝诡异的笑意。那笑意牵动着脸上的褶皱,显得愈发狰狞。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感:“她啊……她死了。”
“是我用你的佩剑,给她的咽喉捅了个对穿。”她特意顿了顿,欣赏着余颂霖瞬间惨白的脸色,继续说道,“那剑真利,一下就透了。她倒在喜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到死都不敢相信,动手的是我——是她在晨雾村里掏心掏肺对待、视若亲姐妹的我。”
“她到死都以为,是我和你有私情,怕事情败露才杀了她。”明月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戏谑,“村里的人现在估计也这么想吧?你这个‘温文尔雅’的新郎官,和‘貌美如花’的小姨子勾搭成奸,害死了新娘。不好意思啊,把你的名声彻底败坏了。”
余颂霖浑身颤抖,双目赤红,猛地想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脚早已被藤蔓死死缠住,动弹不得。他死死瞪着明月,眼底满是滔天的恨意:“你这个怪物!我要杀了你!为阿云报仇!”
“报仇?”明月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屑,“你先顾好自己吧。这座山雾大路险,毒虫猛兽遍地,你一个人,根本出不去。”她凑近一步,冰冷的气息喷在余颂霖脸上,“更何况,山下的晨雾村,上官律怕是已经带着全村人,拿着刀枪棍棒在等你了。他们认定了你是凶手,你就算能逃出去,也只会被乱棍打死。”
“所以啊,你别想着走了。”明月的目光落在他年轻而充满精气的脸上,眼神变得贪婪起来,“留下来,陪着我。你的精气这么足,够我维持好几年的美貌了。”
余颂霖看着她眼中赤裸裸的贪婪,终于明白她的意图。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嘶吼着,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明月枯瘦的手指,缓缓伸向自己的脖颈。
山洞外,浓雾依旧弥漫,将这座山的罪恶与血腥,死死掩盖。而山下的晨雾村,还在为逝去的新娘和失踪的新郎、美人,掀起一场滔天的风波。
08.
地下茶室的灯燃着昏黄的光,将三七和叩玉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歪歪扭扭映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两团扭曲的墨色剪影,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三七抬手一推,叩玉便重重砸在身后的木椅上,椅腿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没等她挣扎,缠绕在身上的绳索便自动收紧,死死勒住她的手腕、腰腹与脚踝,连肩胛骨都被捆得贴在椅背上,指尖连动一下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徒劳地瞪着眼睛。
三七转身,慢悠悠坐在对面的木椅上,椅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壶,壶身带着地下室特有的阴凉,壶嘴倾斜时,琥珀色的茶水顺着杯沿缓缓注入空杯,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热气袅袅升起,在昏黄的光线下氤氲出一层薄薄的雾霭,却半点驱不散这地下室里浸骨的凉意,反而让空气里多了几分潮湿的滞涩。
她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杯壁粗糙的纹路,轻轻抿了一口,大红袍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脸上却没半点暖意。
“说吧,”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压迫感,“晨雾村那只野婆,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她现在藏在哪儿?或者说,她到底是谁?”
叩玉头发散乱地贴在脸颊,嘴角还沾着点泥土,脸上满是被拖拽的狼狈,眼神却依旧透着股倔强。她梗着脖子,胸腔剧烈起伏,恶狠狠地瞪着三七,声音又急又冲:“我说什么?!那只野婆充其量就算是我们的先祖罢了!她修行千年,能凭一己之力维持人形,我们世代都要向她学习,敬她如神!”
“先祖?”三七挑眉,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笃、笃、笃”的声音在安静的地下室里格外刺耳,像敲在叩玉的心上。“你再骗一个试试看?撒谎都不会打草稿吗?”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昏黄的灯光照亮她眼底的锐利,看得叩玉心里一慌。“刚才在上面,桃屋用入梦来泼了你们,显现了晨雾村的事,你攥着拳头,指节都泛白了。尤其是提到‘明月’这两个字时,你脖子都僵了,眼底那点惧怕藏都藏不住——”
三七顿了顿,指尖停在桌面,语气骤然冷了几分:“别跟我扯什么先祖后辈的鬼话。你们要么是同宗同伙,要么就是被她拿捏着把柄,替她遮掩行踪。我劝你老实交代,免得自讨苦吃。”
她抬手,指尖泛起一丝淡淡的绿光,地下室的阴凉仿佛瞬间浓缩到她指尖,带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寒意。“你如若再接着隐瞒,那我不介意对你上点手段。我这手段,专门克制你们这类靠精气维持人形的东西,轻则打回原形,重则精气散尽,魂飞魄散——你要不要试试?”
叩玉看着她指尖的绿光,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方才的倔强瞬间崩塌了大半。她嘴唇哆嗦着,眼神里的凶狠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恐惧,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胸口的藤蔓随着她的喘息微微起伏,却怎么也挣不脱。地下室的油灯还在燃着,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得她此刻的神情愈发慌乱。
“我……我不能说!”叩玉的声音发着颤,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打湿了衣襟。她是真怕三七指尖那抹绿光,怕得浑身都在隐隐发抖,可不知是被什么绊住了手脚,或是骨子里那点死要面子的执拗在作祟,硬是咬紧牙关,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肯吐露,只死死抿着嘴,眼神躲闪却偏要装作强硬。
三七没再追问,反而端起茶杯,将杯底的残茶泼在地上。茶水落地的瞬间,地面突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绿光,几缕黑色的雾气从叩玉身上飘了出来,在绿光中痛苦地扭曲、消散。
叩玉惨叫一声,浑身抽搐起来,脸上的皮肤瞬间变得更加枯槁,暗褐色的斑点隐隐浮现:“你……你用的什么妖法?!”
“我是神仙,又岂会用什么妖法?”三七指尖的绿光轻轻晃了晃,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家常,可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这是清心露,专门克制你们这类靠精气维系人形的类人,一沾就会让你们的真身显露三分。”
她往前探了探身,地下室的阴凉顺着她的动作漫过来,裹得叩玉打了个寒噤:“你要是再嘴硬,我就把整壶清心露都泼在你身上,让你彻底变回原形。”三七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戳心,“你该清楚,你们野婆的真身见不得阳光,到时候被拉出去晒一晒,你觉得自己还能活过今日?”
叩玉死死咬着下唇,嘴唇都快被咬出血来。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滑进眼角的褶皱里,刺得她眼睛发酸。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刚才沾到清心露的皮肤在隐隐发烫,一股陌生的虚弱感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体内的精气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点点往外渗漏,原本就有些枯槁的手指,此刻更显干瘪。
眼神里的倔强在一点点崩塌,被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她想起自己当年为了维持美貌,在晨雾村小心翼翼伪装的日子;想起杀死阿云时,她那双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睛;想起逃进无名野山后,靠着吸食余颂霖的精气勉强撑住人形的狼狈。若是真被打回原形,那副丑陋不堪的模样,还有见光必死的结局,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热着水的炉子“噼啪”响了一声,火苗晃动间,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叩玉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她闭了闭眼,像是做了某种艰难的抉择,再睁开时,眼底的强硬彻底褪去,只剩下疲惫与绝望。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无力:“其实……我就是明月。”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藏在散乱发丝后的脸庞,此刻再无半分倔强,只剩下深深的颓丧。“那些年在晨雾村的,一直都是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补充道,“我怕被人发现真身,怕失去那张脸,更怕见不得光的日子……所以才会那样做。”
地下室的阴凉仿佛更重了,灯光映着她枯槁的侧脸,那些褶皱里藏着的,是多年的伪装与挣扎,还有犯下罪孽后的惶恐不安。
昏黄的光焰晃了晃,将叩玉垂落的发丝映得愈发枯槁。那句“其实……我就是明月”像块巨石砸进死水,震得整个茶室都静了片刻,连墙缝里渗进来的潮气都仿佛凝固了。
三七指尖的绿光渐渐敛去,她端起桌上的粗陶茶杯,却没再喝,只是摩挲着杯壁上的纹路,眼神沉沉地落在叩玉身上。“明月”这两个字从这张枯槁的嘴里说出来,带着几分荒诞,却又和晨雾村那段沾满血腥的往事严丝合缝地对上了——那把消失的佩剑,那具倒在喜床上的躯体,还有野山深处藏着的罪恶。
“你就是明月?”文卿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和桃屋、穗禾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文卿手里还捏着那张抄录《异闻札记》的泛黄纸页,目光扫过叩玉脸上的褶皱与斑点,眼底满是探究,“晨雾村那桩命案,真是你做的?”
穗禾跟着走进来,银白的发丝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踢了踢旁边的木凳,语气里满是不屑:“我当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家伙。阿云把你当亲姐妹,你倒好,为了自己的皮囊,亲手杀了她。”
叩玉的肩膀猛地一颤,脑袋垂得更低,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她干瘪的嘴唇在微微颤抖。“我没想要杀她的……”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绝望,“我只是……只是不能失去那张脸,不能再回到暗无天日的山洞里。”
桃屋走到三七身边,浅粉色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她看着叩玉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眼底没有鄙夷,只有几分复杂:“你在晨雾村待了三年,和阿云朝夕相处,难道就没有一点真心吗?她对你掏心掏肺,你动手的时候,就没有一丝犹豫?”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叩玉的痛处,她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顺着脸颊的褶皱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水珠,滴落在衣襟上。“真心?我怎么没有真心!”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控诉,“我第一次尝到有人惦记的滋味,第一次知道被人当成姐妹是什么感觉!阿云送我的杏仁酿,我舍不得一口气喝完;她帮我收拾院子时,我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伪装下去,哪怕以后容貌枯槁,我也该认了!”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身上的绳索勒得更紧,勒得她胸腔发闷,却依旧止不住地嘶吼:“可我控制不住!野婆的本能刻在骨子里,我看着自己的皮肤一点点松弛,看着暗褐色的斑点爬满脸颊,我怕得要死!我怕回到以前那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怕被人当成怪物驱赶,怕永远只能躲在深山里,见不得半点阳光!”
“余颂霖呢?”三七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一下打断了叩玉的哭诉。昏黄的灯光斜斜切在她脸上,一半沉在阴影里,一半亮得刺眼,那双眼睛格外锐利,像两把出鞘的短刀,直直钉在叩玉身上,“你把他掳去野山,说到底还是为了吸食他的精气吧?他最后怎么样了?”
提到余颂霖的名字,叩玉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胸腔的起伏渐渐平缓,方才眼里的激动、控诉,尽数被一层死寂的麻木覆盖。她垂着眼,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掌心的老茧,声音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满是化不开的疲惫:“他……还活了一阵子。”
“那无名野山的山洞里,我用千年古藤缠了他,藤条上浸了瘴气,越挣勒得越紧,连指尖都动不了。”她顿了顿,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我没敢一次吸完,每天只取一点点精气,够我维持人形就好。他醒着的时候,除了咒骂就是哀求,恨我恨得牙痒痒,说若有机会,定要将我碎尸万段。”
“可他逃不掉的。”叩玉的声音里添了丝冷意,却不是针对谁,更像是对命运的嘲讽,“山洞外是我布的迷瘴阵,别说他被捆着,就算解开了,也只会在雾里打转,最后被瘴气蚀了神智,变成疯疯癫癫的活死人。山里的毒虫也多,夜里总往他身上爬,咬得他满身是包,又疼又痒,却连抬手挠一下都做不到。”
她抬眼望了望地下室的天花板,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像是又看到了那个被困在山洞里的身影。
“他从一开始的激烈反抗,到后来的有气无力,再到最后连咒骂的力气都没了。我看着他的脸色一天天苍白,眼神一点点涣散,身上的精气像被抽干的井水,越来越稀薄。”
“直到三个月后的那天。”叩玉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那天我去取精气时,他已经没了反应。眼睛睁着,却没了焦点,嘴唇干裂,连呼吸都停了。古藤还缠在他身上,可他已经彻底没了挣扎的痕迹,身体凉得像山洞里的石头。”
叩玉收回目光,重新垂下头,枯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极淡的怅然:“他到死,手里都攥着一块碎玉,是当年阿云送他的定情信物。我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候已经上书朝廷,请求辞官,想带着阿云远离官场纷扰,去江南过安稳日子。”
“是我毁了他的念想,也毁了他和阿云的命。”她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一丝悔意,却又很快被麻木覆盖,“他的精气,让我维持了十年的人形,可那些日子,我总在梦里看到他和阿云站在我面前,眼神里满是失望。现在想来,那十年的美貌,不过是用两条人命换来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后来,我就像失忆了一般,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就这么活着。”
听完这话,文卿捏着纸页的手指紧了紧,眉头拧成了疙瘩,问道:“你布下的瘴气阵,和桃源村现在的瘴气,是同一种?”
叩玉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自嘲:“是我教给族里其他姐妹的。野婆一族世代靠吸□□气修行,可随着人类越来越强,我们很难再抓到活人。我当年在晨雾村待了三年,学会了用人间的草木布下瘴气,既能迷惑人类,又能慢慢汲取他们的精气,不用再冒险直接掳人。”
“所以桃源村的村民,都是被你们的瘴气所困?”桃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意,“那些失踪的人,是不是也被你们藏起来,当成了精气来源?”
“是,也不是。”叩玉摇了摇头,语气复杂,“族里的姐妹性子更急,她们觉得慢慢汲取精气太慢,就把一些反抗的村民掳到了山洞里,直接吸食。而我更喜欢用瘴气,这样既能维持人形,又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还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她顿了顿,看向三七:“我知道你们是来除妖的,我杀了阿云,害了那么多人,罪该万死。可我求求你们,别伤害族里那些还没害人的小姐妹,她们只是想活下去,只是不知道除了吸□□气,还有别的出路。”
三七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叩玉面前。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庞,看不出喜怒。
“出路?”她轻声说道,“天地间的修行之道有千万条,你们却偏偏选了最阴毒的一条。靠吸食他人精气维持的美貌和性命,终究是镜花水月,迟早会反噬自身。”
她抬手,指尖泛起淡淡的金光,落在叩玉身上的绳索瞬间断裂开来。“你说你怕回到暗无天日的山洞,怕被人当成怪物。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伤害的人,他们的亲人也在承受着失去的痛苦?阿云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余生都活在仇恨里;余颂霖的家人,还在等着他衣锦还乡,却不知道他早已沦为你的精气容器。”
叩玉踉跄着站起身,枯瘦的手脚因为长时间被捆缚,有些僵硬。她看着三七,眼神里满是茫然:“我……我只是想活下去。难道想活下去,变得漂亮,这也有错吗?”
“活下去没有错,想变美也没有错。”文卿走到她身边,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可错在你为了活下去,剥夺了别人活下去的权利。野婆一族并非天生就要靠吸□□气为生,《异闻札记》中记载,上古时期的野婆,靠吸收山林灵气修行,与人类和平共处。是你们自己舍弃了正道,选择了捷径,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将手中的纸页递给叩玉:“你看看这个,上面记载着野婆一族的起源和正道修行之法。只要你们愿意放弃吸□□气,潜心修行,吸收天地灵气,不仅能维持人形,还能修成正果,再也不用怕见光,不用躲在深山里。”
叩玉颤抖着接过纸页,枯瘦的手指抚摸着上面的字迹,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这……这是真的?”她喃喃道,“我们野婆,也能靠吸收灵气修行?”
桃屋点了点头,语气柔和了些:“当然是真的。天地万物,皆可修行,关键在于选择。你们一直以为只有吸□□气才能活下去,只是因为没人告诉你们还有别的路可走。”
穗禾靠在门框上,撇了撇嘴:“别以为这样就能抵消你的罪孽。你杀了人,害了那么多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但如果你愿意带领你的族人走上正道,或许还能减轻一些罪孽。”
叩玉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这次却不是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是因为看到了希望。她猛地跪在地上,对着四人磕了个头,枯瘦的额头撞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愿意!我愿意带你们去找我的族人,愿意教她们正道修行之法!我愿意为我犯下的罪孽赎罪!”
三七抬手,将她扶了起来:“起来吧。赎罪不是靠磕头,而是靠行动。现在,跟我们一起解决桃源村的瘴气之患。至于你的族人,我们会给她们一个选择的机会,是继续作恶,还是洗心革面,重新修行。”
叩玉点了点头,擦干脸上的泪水,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晨雾像一匹浸了水的白绸,沉甸甸地裹着桃源村,连身后的野山都被缠得发柔。叩玉走在最前,枯瘦的脚掌踩过腐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在跟这片养了她数百年的山林悄悄作别。她的脊背依旧带着几分佝偻,却比来时挺得笔直,散乱的发丝用一截麻绳简单挽在脑后,露出的额头爬满沟壑般的褶皱,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偏偏透着股破釜沉舟的坚定。
三七、文卿、桃屋与穗禾紧随其后。三七掌心的镇邪剑泛着温润莹光,将周遭游散的瘴气逼退三尺,拢出一圈清明气场,连晨雾都绕着走;文卿指间捏着那卷泛黄的《异闻札记》,纸页边缘磨得发毛,他时不时用指腹摩挲着,眼神沉静得像山涧深潭,看不出情绪;桃屋的浅粉色裙摆沾了些草叶上的晨露,湿漉漉地贴在裙角,她走得格外小心,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林间栖息的雀鸟虫豸;穗禾则双手抱胸,银白的发丝在雾里泛着冷光,嘴上虽没吭声,眼神却警惕地扫过四周,耳尖微微颤动,连远处竹叶摩擦的细微声响都不放过。
“再往前走三里,穿过那片毛竹林,就是我们族群的聚居地了。”叩玉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四人,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紧,“族里的姐妹性子都烈,守着祖宗的规矩几百年了,认死理得很,你们……多担待些。”
三七微微颔首,指尖的莹光收敛了些,语气平淡却笃定:“我们是来化解恩怨,不是来结仇的。只要她们愿走正道修行,我们自然不会为难。”
文卿补充道:“《异闻札记》里记载的修行之法,本就是野婆一族的本源之道,并非我们凭空捏造。我会尽力解释清楚,让她们明白,靠吸□□气终究是饮鸩止渴,长久不得。”
桃屋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青瓷瓶,倒出四枚碧绿色的丹药,分给众人,指尖还带着晨露的凉意:“这是清心丹,含在舌下,能安抚心神,也能防着她们突然动手时,被瘴气侵扰了神智。”
穗禾接过丹药,随手丢进嘴里,嚼了嚼便咽了下去,眉头皱了皱,咂了咂嘴:“味道有点儿苦,跟嚼草药似的,不过效果应该还行。”他看向叩玉,语气里少了几分之前的不屑,多了些实在的认真:“待会儿你先出面安抚她们,我们几个在旁边看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手。”
叩玉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了一下,转身继续往前走。晨雾渐渐稀薄,前方隐约传来竹林的“簌簌”声,风穿过竹叶缝隙,带着一股清新的草木气息,终于取代了之前弥漫在山林间的阴湿土腥味。
穿过竹林,一片依山而建的洞穴群赫然映入眼帘。洞穴错落有致地嵌在山体上,洞口大多挂着藤蔓编织的帘幕,有的垂着风干的草药,有的晾晒着鞣制好的兽皮,隐约能看到帘幕后晃动的人影,还有细碎的说话声飘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香,混着一丝纯净的灵气波动,与桃源村的人间烟火气截然不同,却也透着几分鲜活生机。
“是谁在外面喧哗?”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最中间的大洞穴里传来,带着几分警惕,像只竖起尖耳的小兽。
叩玉上前一步,扬声道:“是我,叩玉。我带了几位客人来,想跟族长和姐妹们商量件关乎族群未来的大事。”
洞穴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风吹竹叶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片刻后,各个洞口的藤蔓帘幕纷纷被掀开,数十个女子陆续走了出来。她们的容貌各异,有的皮肤呈浅灰色,带着细密的银鳞,在雾里泛着微光;有的眼角有淡淡的青斑纹,却眼神清亮,像浸在溪水里的石子;有的身形高挑,肩背挺直,透着一股山野的英气;也有几个年纪稍大的,皮肤枯槁,眼角堆着褶皱,与叩玉的真身有几分相似。但无一例外,她们的眼神里都带着野性与警惕,像打量猎物似的,紧紧盯着三七四人。
人群缓缓分开一条路,一位身着深褐色织锦长裙的女子缓步走出。她约莫中年模样,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眉眼间带着天然的威严,眼角的细纹非但不显苍老,反倒添了几分沉稳气度。她的头发用一根黑曜石簪子高高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周身的灵气波动比其他野婆都要强烈厚重,显然是族群的族长。
“叩玉,你失踪了这么久,回来就带了外人?”族长的声音沉如古钟,目光扫过三七四人,锐利得像刀,“这些人身上带着人类和仙家的气息,你想引狼入室,害了整个族群吗?”
“族长,她们不是敌人!”叩玉连忙上前一步,语气急切,语速都快了些,“她们是来帮我们的!我们野婆一族,不用再靠吸□□气维持人形了!”
“胡说八道!”族长还没接话,一个年轻野婆就跳了出来,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皮肤白皙,眉眼清秀,只是眼角有淡淡的绿色斑纹,像沾了晨露的草叶,“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岂能说改就改?我们野婆天生就靠吸□□气修行,不这么做,怎么维持人形?怎么在这深山里活下去?”
“是啊,叩玉,你是不是被这些人类蛊惑了?”另一个野婆附和道,她的皮肤呈浅灰色,指尖带着淡淡的鳞片,说话时指尖微微蜷缩,“人类最是狡猾,嘴上说得好听,指不定是想骗我们放下戒备,然后趁机消灭我们!”
“我没有被蛊惑!”叩玉急得眼圈发红,鼻尖都泛了红,转身从文卿手中拿过那卷《异闻札记》,快步走到族长面前,展开递过去,“族长,你看这个!这上面记载了我们野婆一族的起源,上古时期,我们的先祖是靠吸收天地灵气修行的,还能与人类和平共处,根本不需要吸□□气!”
族长皱着眉头,接过《异闻札记》,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仔细翻阅起来。其他野婆也纷纷围了上来,挤在族长身边,好奇地盯着纸页上的文字,有的低声议论,有的面露疑惑,还有的依旧满脸警惕,死死盯着文卿几人,生怕他们突然动手。
“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一个年纪稍小的野婆怯生生地问道,她的脸颊圆圆的,带着婴儿肥,眼神里满是好奇,像只探头探脑的小松鼠,“我们真的可以不靠吸□□气修行?”
“肯定是假的!”之前跳出来反驳的年轻野婆立刻说道,语气笃定得很,“人类的文字怎么能信?说不定是他们伪造的,想让我们放弃修行,然后任人宰割!”
“我觉得不像假的。”一个皮肤枯槁的老年野婆缓缓开口,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小时候听族里的老祖宗说过,我们野婆一族以前不是这样的,只是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才改成了吸□□气的修行之法,还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族长合上《异闻札记》,眼神复杂地看着叩玉,语气沉沉:“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找到了不靠吸□□气的修行之道?”
“是真的!”叩玉重重点头,脑袋都点得发颤,转头看向文卿,眼神里带着恳求,“这位文先生的《异闻札记》记载了很多上古秘闻,绝不会有错。而且,我已经试过了,吸收天地灵气修行,不仅能稳稳维持人形,还能让灵气变得更加纯净,修行速度也比以前快!”
文卿上前一步,对着族长微微拱手,语气恭敬却不失坚定:“族长,叩玉所言句句属实。上古时期,野婆一族本是天地间的灵物,靠吸收日月精华、草木灵气修行,与人类和睦相处,甚至能帮人类滋养庄稼,驱散小范围的瘴气,颇有善名。后来,不知何故,族群的修行之道发生了改变,才开始靠吸□□气为生,渐渐沦为人类惧怕的妖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野婆们,继续说道:“吸□□气虽然能快速维持人形,甚至短期提升修为,但终究是旁门左道。精气中带着人类的欲望、执念等负面情绪,长期吸食,会侵蚀心智,让灵气变得驳杂不纯,甚至会导致容貌枯槁,寿命缩短。而且,这种修行之法违背天地道义,迟早会遭到反噬,桃源村的瘴气,就是最好的证明。”
“反噬?什么反噬?”一个野婆紧张地追问,下意识往人群后面缩了缩,眼神里满是惊惧。
“桃源村的村民中了你们布下的瘴气,神智受损,记忆模糊,形同木偶。”文卿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分量,像一块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再过几日,瘴气反噬,他们要么疯癫,要么痴傻,再难恢复。而你们,长期靠瘴气汲取精气,一旦瘴气被破,你们的修为会瞬间倒退,甚至会被精气中的负面情绪反噬,打回原形,再难化为人形。”
野婆们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有的面露惊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的半信半疑,眉头紧锁;还有的依旧固执己见,梗着脖子不肯松口。
“就算是这样,祖宗的规矩也不能改!”那个年轻的野婆依旧不服,眼神里满是执拗,“我们野婆一族世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岂能因为外人的几句话就动摇?忘了祖宗的教诲,就是大逆不道!”
“祖宗的规矩,是为了让族群更好地生存下去,而不是让族群走向灭亡!”叩玉终于忍不住反驳,声音带着几分激动,甚至微微发颤,“我以前就是靠吸□□气维持人形,结果呢?容貌枯槁,心智受扰,还害死了无辜的人!我躲在深山里,每天都活在愧疚和恐惧中,生怕被人类发现,生怕哪一天修为反噬,彻底变成怪物!”
她说着,猛地抬手,褪去了身上维持的人形伪装。瞬间,枯槁的皮肤、满脸的褶皱、暗褐色的斑点清晰显露出来,与之前那个略显佝偻的老妇真身别无二致。“你们看!这就是吸□□气的下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就算能暂时维持美貌,终究是镜花水月,迟早会显露原形!而如果我们靠吸收灵气修行,不仅能拥有真正稳定的人形,还能修成正果,再也不用怕见光,不用躲在深山里,像阴沟里的虫子一样活着!”
野婆们看着叩玉的真身,都愣住了,一时间没人说话。她们之中,很多人都有过容貌突然枯槁的困扰,只是一直以为是自己修行不到家,从未想过是修行之道出了问题,此刻被叩玉点破,个个面露恍然。
族长沉默了许久,眼神在叩玉和《异闻札记》之间来回扫视,又看了看周围议论纷纷的族人,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文先生,你说的修行之法,真的适合我们吗?我们野婆的体质特殊,与人类和仙家都不同,万一修行出错,走火入魔,岂不是得不偿失?”
“族长放心。”文卿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双手递过去,“这是我根据《异闻札记》中的记载,结合野婆一族的体质,连夜整理出的修行心法。上面详细记载了如何引导灵气进入体内,如何炼化灵气,如何滋养肉身,都是最基础、最稳妥的法门,循序渐进,绝不会出错。”
族长接过竹简,指尖划过竹节上的刻痕,仔细翻阅起来。竹简上的字迹娟秀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不仅记载了修行步骤和注意事项,还标注了哪些草药能辅助灵气吸收,哪些地方的灵气最纯净,甚至连不同年龄段的修行侧重都写得明明白白。她越看,眼神越亮,脸上的威严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欣喜。
“这……这心法竟然如此精妙!”族长忍不住赞叹出声,语气里满是惊叹,“如果真能按照上面的方法修行,我们野婆一族,或许真的能摆脱吸□□气的束缚,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
“族长,不能信他们!”那个年轻的野婆依旧不甘心,往前迈了一步,语气急切,“这些人类心怀不轨,说不定这心法里藏着什么阴谋,是想慢慢耗死我们!”
“有没有阴谋,一试便知。”文卿平静地说道,眼神坦荡,“我虽是归终一族,但修行之道殊途同归。我可以现场演示一遍,让族长和各位姐妹看看,吸收灵气修行是怎样的感觉,是否有半分反噬。”
他走到不远处的空地上,盘膝而坐,闭上眼睛,双手结印。周遭的灵气渐渐被牵引过来,在他周身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像裹了一层柔光,缓缓旋转着。他的呼吸均匀而悠长,脸上露出平和安宁的神色,周身的灵气波动越来越纯净,越来越强烈,却没有半分驳杂,连晨雾都被这纯净的灵气染得清明了些。
野婆们都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文卿,眼神里满是好奇与探究。她们能清晰地感觉到,文卿身上的灵气纯净无垢,没有一丝精气的浑浊,那种平和温润的气息,让她们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连心底的戾气都淡了些。
片刻后,文卿睁开眼睛,收了印诀,周身的光晕缓缓散去。他站起身,对着族长微微颔首,语气平和:“这就是吸收灵气修行的状态,身心舒畅,并无任何反噬,长久坚持,还能滋养神魂。”
族长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警惕、怀疑,变成了此刻的坚定。她转头看向周围的族人,语气郑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姐妹们,叩玉说得对,文先生也亲自演示了,吸收灵气修行,确实是可行的,而且是长久之道!我们野婆一族,不能再被祖宗的旧规矩束缚了!吸□□气虽然能让我们暂时维持人形,却也让我们背负了妖物的骂名,一辈子活在黑暗和恐惧中,见不得光。现在,有了正道修行之法,我们为什么不试试?难道要一辈子躲在深山里,做人人惧怕的怪物吗?”
“可是,那些被我们掳来的人类怎么办?”人群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话的是个眉眼温顺的野婆,眼神里带着几分犹豫和不安,“我们已经吸食了他们一些精气,现在放他们回去,他们会不会记恨我们,转头就带着人来报复?”
“是我们做错了,就该承担责任。”叩玉上前一步,语气诚恳得不带半分虚假,眼神坦荡地看着众人,“我们把他们好好送回去,当着全村人的面认错道歉,他们受了损失,我们就用草药、用修行得来的灵气补偿,总不能因为怕报复,就一直错下去,良心不安。”
“而且,你们修行得来的纯净灵气,本就有滋养生机、净化浊气的功效。”桃屋跟着上前,浅粉色的裙摆随风轻扬,语气柔和得像山间的溪水,“给他们净化体内残留的瘴气,帮他们恢复神智,抹去那些混沌痛苦的记忆碎片。天地万物皆有灵性,人心也不是铁石做的,只要你们拿出真心,放下敌意,总能化解这些恩怨,往后和平共处的。”
族长点了点头,眼神愈发坚定:“好!就这么办!现在,所有人跟我来,把掳来的人类都好好带出来,不许有半分怠慢,我们一起去桃源村,给乡亲们赔罪!”
野婆们面面相觑,有的还在踟蹰,可看着族长眼底的坚定,又想起文卿那套无反噬的修行心法,想起叩玉所说“能堂堂正正见光”的日子,终究还是纷纷点了头。她们转身四散开来,各自走进依山而建的洞穴里,动作轻柔地解开那些被藤蔓轻轻束缚着的村民,小心翼翼地将人扶了出来,没有半分之前的戾气。
被带出来的村民约莫二十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大多面色苍白如纸,眼眶凹陷,眼神空洞得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显然是中了瘴气,神智被迷得深重。好在野婆们只是为了汲取精气,并未伤他们性命,除了精神萎靡,身上并无明显伤痕。
“快,把清心丹和驱邪符拿出来!”三七低喝一声,率先从袖中摸出个瓷瓶,倒出数枚碧绿色的丹药。文卿、桃屋和穗禾也立刻行动,四人分工有序,三七负责给年长的村民喂药,文卿则拿出卦盘,引动灵气辅助药效吸收,桃屋专门照看妇女和孩童,穗禾则守在一旁,警惕着周遭动静,同时帮着贴驱邪符。
灵气顺着四人指尖缓缓流入村民体内,像一缕缕温暖的春风,驱散着盘踞在他们经脉里的阴浊瘴气。原本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微光,苍白的脸色也泛起一丝血色,有的村民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呻吟,手指轻轻动弹,显然是神智在慢慢清醒。
桃屋走到一个年纪最小的村民身边,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眼神呆滞,嘴里喃喃自语着“娘”。桃屋蹲下身,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指尖泛起淡淡的绿光,温柔的灵气缓缓注入他的体内,像母亲的手在安抚。小男孩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眨了眨眼,看着桃屋,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姐姐……”
桃屋笑了笑,眼底漾起暖意,语气柔和得能滴出水来:“别怕,我们带你回家找爹娘,好不好?”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手下意识抓住了桃屋的衣角,不再哭闹。
随着灵气的净化,村民们的眼神渐渐恢复了神采,也慢慢记起了自己的家人和失踪的经过。他们看着周围的野婆,眼神里带着几分恐惧和疑惑,但在看到野婆们不仅没有恶意,还在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们、递水递食时,那份恐惧渐渐消散,只剩下茫然和不解。
“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桃源村。”族长看了看众人,率先迈步往前走,步伐沉稳有力。
野婆们纷纷搀扶着村民,跟在族长身后,三七四人紧随其后,时刻留意着村民的状态。晨雾彻底散去,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山林间,照亮了前行的道路,树叶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风穿过树林,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息,鸟儿在枝头欢唱,蝴蝶在花间飞舞,一切都透着新生的希望。
来到桃源村村口时,村民们早已得到消息,黑压压地聚在那里等候。看到野婆们带着失踪的亲人回来,人群瞬间沸腾起来,有激动的呼喊声,有喜极而泣的哭声,也有对野婆们的警惕和不满,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
“桃源村的乡亲们,对不起!”族长走到人群面前,停下脚步,对着村民们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语气诚恳至极,“我们野婆一族,之前为了维持人形,一时糊涂,吸食了你们的精气,掳走了你们的亲人,给你们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和痛苦,我们也知错悔改,真心向大家道歉!”
叩玉也上前一步,对着村民们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要碰到地面,声音带着愧疚:“我叫叩玉,曾经因为一己之私,害死了无辜的人,一直活在愧疚里。现在我真心悔改,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原谅。我们已经彻底放弃了吸□□气的修行之道,改用吸收天地灵气修行,往后再也不会伤害人类,还会尽力弥补之前的过错。”
村民们议论纷纷,声音嘈杂。有的村民看着失而复得的亲人,红着眼眶表示愿意再给野婆们一次机会;有的则满脸怀疑,觉得妖物的话不可信;还有些失去亲人的村民,眼神里满是怨恨,紧紧攥着拳头,胸口剧烈起伏。
三七上前一步,抬手压了压,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她对着村民们拱手,语气平和却有分量:“乡亲们,野婆一族已经真心悔改,不仅放了你们的亲人,还动用灵气帮他们净化了体内残留的瘴气,恢复了神智。以后,我们第七夜事务所会留在桃源村,监督野婆一族的修行,确保她们不会再作恶。而且,野婆们世代生活在深山,懂得很多草药知识和辨识灵气的法门,往后还能帮大家治病、滋养庄稼,对桃源村也是一件好事。”
穗禾上前说道,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如果她们以后再敢伤害人类,违背今日的承诺,我们一定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但现在,她们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付出了实际行动,希望大家能给她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给彼此一个和平共处的可能。”
村长站在人群最前面,看着被野婆们平安带回的村民,又看了看叩玉和族长诚恳的眼神,还有她们身后那些野婆们小心翼翼、带着期盼的模样,终于松开了紧握的刀柄,长长叹了口气:“罢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你们真心悔改,又把人都平平安安带了回来,还帮着净化了瘴气,我们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但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们以后再敢作恶,伤害村里一人一物,我们桃源村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谢谢乡亲们!谢谢村长先生!”族长和野婆们纷纷鞠躬致谢,眼神里满是感激,有的甚至红了眼眶,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接下来的日子里,野婆们留在了桃源村附近的山林里修行。她们按照文卿整理的修行心法,每日吸收天地灵气,渐渐发现,靠灵气修行不仅能稳稳维持人形,皮肤也变得愈发细腻有光泽,眼神更加清亮,连之前因为吸□□气导致的容貌枯槁、戾气缠身,都在慢慢改善。
她们还主动帮着桃源村的村民做事:野婆们识得山中草药,便采来给村民们治病,不少多年的老毛病都渐渐好转;她们能用灵气滋养庄稼,让田里的水稻、蔬菜长得愈发茂盛,收成比往年翻了一倍;村里的孩子上山玩耍迷了路,也是野婆们循着气息找回来的。
桃源村的村民们渐渐放下了芥蒂,不再把野婆们当洪水猛兽。农忙时,会喊上野婆们一起下地;家里做了好吃的,也会端一碗送到山林边;孩子们更是不怕生,常常跑到山脚下,缠着野婆们讲山林里的故事。
叩玉每天都会去桃源村的桃林里修行,坐在老桃树下,吸收桃树的灵气。她的容貌虽然没有恢复到化名明月时的那般惊艳,却也变得平和自然,眼角的褶皱里透着岁月的沉淀和内心的安宁。她偶尔会想起晨雾村的阿云和余颂霖,心里满是愧疚,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许——她终于不用再伪装,不用再活在恐惧和愧疚里,可以堂堂正正地呼吸阳光,做自己想做的事。
三七四人每日一边监督野婆们的修行,一边处理桃源村周边的灵气波动,偶尔也会和野婆们交流修行心得,或是和村民们一起下地劳作、围坐吃饭,第七夜事务所的小院里,常常充满欢声笑语。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桃源村的青瓦屋顶上,也洒在山林间的洞穴群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炊烟袅袅升起,与山林间的灵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和谐安宁的画面。野婆们不再是躲在深山里的妖物,桃源村的村民们也不再活在瘴气的阴影下,人与妖,终于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和平共处的方式,各自安好,岁岁长宁。
——野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