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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水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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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忘书尚在脑海中梳理着这团乱麻,思忖着如何阻止两人之间可能带来灾难的爱情,便见云无垢已越过他,径直朝静云居外走去。
沈忘书心头一个激灵,身形一闪,再次拦在了云无垢身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追问:“你去做什么?”
他心中已猜到大半,定然是与那陆芷珩有关。
云无垢脚步微顿,清冷的眉宇间蹙起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色,声音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重:“我怕她想不开,心生魔念,堕入魔道。”说罢,他便要再度举步。
“你现在过去有什么用?”
沈忘书寸步不让,话语如同利剑,直刺要害,“你是赵乾吗?”
这句话像一道定身咒,瞬间让云无垢僵在了原地。
沈忘书清晰地看见,师兄那双向来清透淡漠、仿佛映照着万古冰雪的眼眸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忧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湖,骤然破碎,翻涌起深沉的痛楚。
他了解师兄,更了解那份身为掌门、身为本尊不得不背负的枷锁。
“你能让她知道,你就是赵乾吗?”沈忘书乘胜追击,语气尖锐,不留半分余地。
云无垢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他垂下了眼睫,掩去眸中所有情绪。
不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秘密绝不能宣之于口。分身的使命已了,而本尊的责任如山,不容他因私情而任性妄为。
“你就不怕,她认出你?”沈忘书继续道,点出另一个潜在的风险。
云无垢想起之前陆芷珩便能隐隐窥破他刻意隐藏的心意,此女心思之敏锐,远超常人。
若此时在她极度悲伤、心神激荡之际,以她的师父的身份前去,保不齐会让她从一些细微末节处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这个险,他冒不起。
见云无垢沉默不语,周身那股欲要离开的决然气息渐渐消散,沈忘书心下稍安,语气也缓和了几分:“你要是想看,就在这看吧。”
说着,他从随身的乾坤袋中取出一面样式古朴的镜子。
镜框似由古木雕琢而成,镜面却并非寻常琉璃,而是一层微微荡漾的清澈水膜,波光流转,隐有灵气氤氲。
此镜名唤“水镜”,虽非什么惊天动地的法宝,却有一项妙用——取一处地方的土壤或是草木枝叶,便可藉此观看那处地方的实时景象。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取一片花瓣过来。”沈忘书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哄劝任性孩子般的无奈。
所幸,此时的云无垢异常“听话”。他默默走到窗边的蒲团坐下,目光落在窗外缥缈的云海上,并无要趁机离开的意思。
沈忘书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暗暗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浅,连师兄这般心如止水的人,竟也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他不再耽搁,身形一晃,便化作一道流光,朝着陆芷珩所居小院的方向掠去,准备去取那幻棠树上的一片花瓣。
沈忘书动作极快,他无心也无意去关注陆芷珩此刻的悲恸,满心只担忧静云居内那位会不会失控。
不过片刻,他便携着一片娇艳的幻棠花瓣返回。
将花瓣打入水镜,平滑如水的镜面顿时漾开一圈圈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
波纹散去后,陆芷珩所居小院的景象清晰地浮现出来。
镜中的少女,静静坐在那株四季不败的幻棠树下。
她神色木然,仿佛灵魂已然抽离,只余下一具空壳,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不远处——那里,有一个新掘的土坑,赵乾了无生息的躯体便被安置在坑中。
一息,两息……时间在死寂中流淌。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从烈日当空到月上中天,再到晨光微熹。
而云无垢,也如同化作了另一尊塑像,静坐于水镜之前,沉默地陪着她看了一夜。
一日,两日,三日。
镜内镜外,皆是凝固的时光与无言的煎熬。
直到第三日,一名年轻男子出现在小院门口,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陆师妹,你既已历练归来,按规矩,该迁往停云峰的寝舍了。”
弟子扬声说道,语气带着例行公事的平和。他负责为新晋内门弟子分配居所,陆芷珩既已拜入掌门座下,其弟子房自然该安排在掌门所在的停云峰。
陆芷珩恍若未闻,过了好一会儿,嘶哑干涩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如同砂石摩擦:“我不去。”
她缓缓抬起头,三日未尽水米,让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干涸而皲裂,但那双原本木然的眼中,却不知何时凝起了一股冰冷锐利的光芒,直刺人心,让那弟子不由得心生怯意。
“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那弟子被她眼中的锐气所慑,愣了一下,倒也没强求,只是有些好奇她方才一直盯着什么。
视线顺着她之前凝望的方向望去——这一看,顿时让他心跳漏了一拍,头皮微微发麻。
竟是个死人!
他定了定神,想起关于掌门首徒的传闻,小心翼翼地问道:“陆师妹,这位……莫非就是那位不幸身陨的赵乾师弟?”
云无垢破例收徒在门派内也算一桩新闻,他虽然没见过,倒也听说过是一男一女。
女的便是眼前的陆芷珩,男的叫赵乾,据说……命不太好。
这才下山历练没多久,竟把性命都给丢了,在清风派里,这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倒霉事了。
“陆师妹,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啊。”他干巴巴地劝慰了一句。
见陆芷珩毫无反应,依旧如同冰雕般坐在那里,目光重新落回那具尸体上,他自觉留在这里甚是尴尬多余,便也不敢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小院再次恢复了寂静。
良久,陆芷珩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淡笑容,对着那再无声息的躯体,轻声道:
“我原以为,你还会像那天一样,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
恰有一阵晚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幻棠花瓣,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赵乾冰冷的衣襟上。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醒时分的破碎感。
“原来,你是真的死了。”
她终于缓缓站起身,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然后,她走到土坑旁,俯下身,不再依靠任何工具,就用那双曾经被碎石划伤、尚未完全愈合的手,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将坑旁的土壤,一捧一捧,轻柔而郑重地,覆盖在赵乾冰冷的身体上。
泥土簌簌落下,掩去了青白的容颜,掩去了染血的衣袍,也掩去了她此生最美的一场梦。
云无垢透过水镜,静静看着这一切,看着那泥土一点点将“自己”埋葬,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