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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36章:暑期作业 ...

  •   第三十六章

      竹筒在庭石上叩出清响,像在为恭弥笔尖的沙沙声打着节拍。

      我任由身体「咚」地一声后仰在榻榻米上。视野颠倒过来,世界变成了恭弥的天下。他低垂的眼睫像栖息的黑蝶,随着阅读轻轻颤动,肉感的脸颊却绷着大人般的严肃。

      真不公平,我想。那道复杂的数学题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在他那里却像听话的水流,顺着笔尖规规矩矩地淌成答案。

      这间和室不同于上次接待我们的那间。它更小,也更私密,此时是专属于学习的领地。榻榻米是温凉的,我用手指抠着边缘能感受到草梗细密的纹理。这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他每一次翻动书页时的摩擦声。

      过分的静谧像丝线缠绕着我,让心底那点因挫败而生的烦躁,随着流水器的「篤」、「嗵」鼓点悄悄发酵成了一点恶作剧的念头。

      我在桌底朝他伸出脚,用足尖碰了碰他跪坐的膝盖,如猫掌舒展般将趾头压在被冰冷覆盖的硬骨之上。

      黑蝶倏地起飞——他抬眼看了过来。

      「我想到题解了!」我立刻宣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抓过笔,仿佛刚才那个捣乱的人不是我。

      恭弥什么都没说,只是啧了一声如雪花落回寂静的深潭,连涟漪都未曾惊起。他重新垂下眼,注意力回到了他的书本上。

      那份理所当然的忽视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又有点不甘心。我瞄着他认真的侧脸,刚刚那道解不开的题目好像也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了,执笔认命地去圆满自己撒下的谎。

      其实社会和语文的功课我早就做完了,两本叠好在桌角的纸本早已没了张牙舞爪的菱角,温顺得像俘虏。今天的敌人只剩下最后这座数学堡垒,以及尚未决定方向的自由研习课题。我埋首于数字与符号的丛林里披荆斩棘,当最后一个答案被圈起时,我几乎是立刻扔下笔,像得到特赦令般「嚯」地站了起来。

      「恭弥,我去厨房斟冰麦茶!」我宣布道,顺手拎起了自己那个画着雏菊的杯子。

      他從作业中略抬眼皮,目光在我空了的杯子上停留一瞬,似乎想说什么——大概是「叫仆人去做就好」这类的话。但他看着我已经转向门口迫不及待的背影,最终只是颔首,任由我像一只被关久了、急需展翅的小鸟去寻找片刻的自由。

      我轻手轻脚地拉上房门,踏入已然没那么陌生的走廊。

      四周是惯常的沉滞而冷冽,在这里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变得轻缓,生怕惊扰了这片凝固的时空。廊道笔直地向前延伸,纸门沉默地划分出互不干扰的领域,脚下的榫卯地板光洁如镜,映出我模糊的身影与被切割成规整方格的天空交融在一起。即使刻意放轻脚步,也能听到自己的足音被这巨大的空间悄然吸纳。

      叮铃铃—— 叮铃铃——

      一阵突兀而急促的电话铃声,从走廊尽头的客厅方向传来,执拗地砸破了这片精心维持的静水。

      在这座连阳光都恪守规矩、人们行走如影的大宅里,这声音显得如此尖锐得不合时宜。它不像我家中那个吵闹却能混杂进生活的电话铃,在这里,铃声本身就带着一种打破规则的冒犯感,在空旷寂静的廊间碰撞、回响。

      出于好奇,也因为去厨房本就顺路,我的脚步不自觉地被牵引过去。越靠近,一个熟悉而恭敬的声音便越清晰——是松本先生。

      然后,我在虚掩的客厅门外被猛地绊住。

      「是,夫人。......关于藤原诗织小姐......」

      门缝里漏出的点名,如同冷藏柜开启时逸出的白雾,裹挟着平稳无波的语调将低温漫溢开来。我下意识地侧身将自己藏进走廊厚重的门框阴影里,背脊紧紧贴上墙壁,试图从那坚实触感中获取稀薄的温暖。

      电话那头的停顿并不能争取到任何喘息时间,随即是更深的指令:「......明白。适度的陪伴有其价值,但需要明确边界。她的家庭背景......确实无法在未来为少爷提供任何助益。」

      墙壁回馈的暖意转瞬即逝,背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地圈住杯柄掐紧。即使用指尖抵着掌心,却连自己的体温都感觉不到。

      这些话......和恭弥之前说过的几乎一样。「稳定器」......「捐款」......那些当时被我用力按下去、告诉自己「结果不坏」就好的褶皱根本没被抚平,如今像是一块将将愈合的薄痂,被连皮带肉地重新揭开,露出底下从未真正痊愈的鲜红嫩肉。

      原来这并不是恭弥独有的认知,而是这个家......真正奉行的规则。

      那句最终的定义如在绝对零度中浸透的金属,狠狠地摁压在那片流着温热血液的新揭创面上:「......是。她存在的唯一『功能』是让少爷保持情绪稳定,我会确保这件事情不会产生额外的『副作用』。」

      ......功能?原来我对他们而言,和幼儿园里那只被老师牵来、专门安抚哭闹孩子的治疗犬是一样的吗?而我所珍视的每一次靠近、每一份分享,都是需要被警惕防范的副作用?

      不。
      不对。
      那恭弥呢?
      在他父母的眼里,他是什么?
      是一个只需要维持情绪稳定就足够的「人偶」吗?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铁刺入心脏,传来要灼穿胸膛的剧痛。我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一声哽咽硬生生堵了回去,窒息感扼紧了喉咙。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胃部的抽搐仿若冻结粘连在金属上的皮肉被生生撕裂,所有神经末梢都在现实中发出了无声的尖啸。恭弥当初是以怎样的心情,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语?他那看似平静的接受之下,该是怎样一片早已被碾碎成齑粉的荒原?

      那份将活生生的人拆解成功能的残酷,化作了向内挤压心脏的重负。我终于触碰到了那份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而这骇浪足以将我吞没。

      就在那片黑暗即将彻底合拢时,一束光切了进来。

      松本先生微微侧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门缝,正巧能与我的撞个正着。那里面没有惊愕,没有驱赶,只有一种早已预料到我会在此的了然。

      他甚至没有中断通话,不过是用食指轻轻抵在唇上——

      安静。

      却像一剂直接注入血脉的镇痛药,将那锐利的痛楚抹平了边角,化为可以被忍耐的麻木。

      他转回身继续用无可挑剔的专业进行汇报,把我的存在风轻云淡中消弥,但讲述的角度不一样了。

      「......少爷在校内的综合评估依旧维持在最高等级,学业方面无需任何外部干预。」
      「......体能方面,他近期自行掌握了长跑技巧,数据显示其肺活量与耐力有显著提升。」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新的指示,松本先生点了点头,语调里对效率的考量显然更能取悦对方:「......是,我理解您的考量。跑步作为基础训练固然有效,但夫人所提议的将棋或书法,在塑造心性与培养战略思维层面,无疑是更优化的选择。我会立即着手规划适宜的课程。」

      「......社交发展方面,」他略作停顿,声音里没有任何惋惜或期待的个人情绪:「他依旧维持着一个友伴的状态,未与其他个体建立主动的情感互动。同样地,对于与其他家族子嗣的往来安排也表现出明确的抵触。」

      「不过心理与行为干预方面,」他话锋平稳地转折,带着对计划顺利推进的肯定,「所有测验和评估的结果均稳定在预期区间内。近期与教育分析专家的访谈已按干预方案完成,他全程配合度良好,未观察到任何挑战性行为或情绪抗拒现象。」

      最后电话那端似乎做了总结,松本先生微微躬身,尽管对方看不见:「是,请您放心。一切定不会辜负家族的期望。」

      我一直紧绷得僵硬的背脊,缓缓地离开了墙壁。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家族的期望」这五个字里,没有一个字是关于恭弥本身的感受。

      但等等——
      松本先生刚刚是说了......「一个友伴」?

      就是这个「一个」,像钥匙般「咔哒」一声启动了我脑海里某个生锈的齿轮。

      紧接着更多被忽略的细节,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
      ——他为什么要对夫人说「一个友伴」?他应该要汇报「依旧独来独往」才对。
      ——他为什么要用那个手势让我「安静」地留下?他完全可以用眼神把我吓跑。

      这不对劲。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那股能将我淹没的冰冷失落感,被一种更加灼热急促的探究欲强行逼退,我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那些温暖的记忆碎片不再是零星的火光,而是烧成了一片噼啪作响的野火。

      ——他为什么带我参观书房?那明明是恭弥最重要的秘密基地。他不是在纵容我,他是在......把一个真实的恭弥,悄悄地指给我看。

      ——他为什么在圣诞派对上保持沉默?他默许我们将恭弥拉进游戏里并不是在玩忽职守,他是在......打开一扇窗让他亲眼看看「家庭」本该有的温暖模样。

      ——他为什么讲那个猛兽的故事?他不是在说动物,他是在.......告诉恭弥天生强大,不该被驯服,教我们理解事情的本质。

      他让我听完了全部。他是在.......让我亲身体验这个家的规则,让我看清我和恭弥共同面对的,是怎样一面冰冷的墙。

      一个大胆得让我自己都心跳加速的念头,如同破晓的晨光骤然穿透了所有迷雾: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不是疏忽,而是有意为之呢?

      松本先生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但他是否正用这种隐蔽与危险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反抗?

      他把真相摊开在我面前,让我看见他在那个被规则堆砌的世界凿开的裂缝,小心翼翼地为了他的少爷放进一点点属于「人」的温度和选择。

      或许他需要一个能从他无法踏出的规则壁垒外部,注入真正生机的盟友?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他就是在赌。
      赌我的伤心过后不是退缩,而是愤怒。
      赌我对恭弥的友情足够坚固,坚固到能承受住这份冰冷的重量。
      赌我......能看懂他所有这些不能明说的暗示。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激灵,松开了原本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痕迹还在隐隐作痛,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感,正猛烈地冲刷着之前的混乱与刺痛。

      那股冰冷的失落感依然存在,但它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这片黑暗之中,生出了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不再仅仅是对松本先生的信任,更是由这个「可能性」所点燃并驱使我站在这里的决心。

      我没有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逃走。反而刻意地调整了一下站姿,将全身的重量稳稳地落在双脚上,甚至向前踏出了清晰的一步,让自己毫无遮掩地站在了门外的光亮处。

      我在等待。
      等待松本先生出来,等待他给我一个答案。不,或许,是我要给他一个答案。一个关于我——藤原诗织是否值得他冒如此风险的答案。

      通话结束了。客厅里传来听筒被放回座机的清脆「咔哒」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36章:暑期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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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要浅浅搁置更新一下,等我把事情弄好再更新,不好意思!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