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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33章:无法并肩的跑道 ...

  •   第三十三章

      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第三次尝试后,鞋带依旧固执地维持着一个松垮的结。我站在约定的街角,清晨的并盛町还沉浸在周末特有的慵懒里。路边的便利店刚拉起卷帘门,店员睡眼惺忪地摆放着当日的报纸。远处传来送报员自行车链条规律的咔嗒声,像是为这个宁静的早晨打着节拍。

      低头再看着自己的运动鞋,这是妈妈特意为我买的新鞋,说是跑步时要穿得舒服些。想到这里,我的心跳比平时快了半秒,晨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我手心的微潮,因为也是我首次只与恭弥出来学校和家之外的地方。

      他准时出现,像一枚划开晨雾的黑色箭矢。

      「走吧。」没有问候,没有寒暄,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便将视线投向远处街道的尽头。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清冷,仿佛已经进入了某种专注的状态。

      「嗯!」我咽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化作一个用力的点头,快步跟上了那道彷佛自带引力的背影。

      起初,一切美好得如同想像。速度虽比平时快,但我尚能跟上。风划过手臂皮肤的感觉是凉的,而吸入的空气却带着春天暖意。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他的沉稳,我的稍显急促,交织成一种并不和谐却又并存的节奏。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前面,时而靠近,时而分离,在下坡路甚至会短暂地重叠,像个完整的双头剪影。

      路边的鴿子被我们的脚步声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电线杆。胸口充盈的满足感,让我生出一丝危险的错觉,彷佛我们真的在「一起」做这件事。

      然而,这份错觉很快便被现实无情地撕碎。

      当路面恢复平坦,他的步幅没有改变,频率却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开始以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悄然提升。我的呼吸率先背叛了我,从均匀的吐纳变得粗重,喉咙里泛起铁锈般的腥气。接着是双腿,小腿肌肉开始发出酸软的抗议,每一步都变得越来越沈。

      我们之间的距离,从并肩,拉开到一步,两步,然后是半个身位。我能清晰地看见他后颈被汗水微微濡湿的发梢,在晨光中闪着细碎的光。

      「……」我想开口说「等等我」,话语却被急促的喘息堵在胸口。视线边缘,他的背影依旧稳定,姿态甚至带着一丝闲适,彷佛追赶他的不是风,而是风在拼尽全力追赶他那道劈开空气的裂隙。

      一种名为「不甘」的酸涩感,混杂着身体的疲惫,猛地涌了上来。我要开口吗?开口让他迁就我,打断他专注的节奏?这岂不是违背了「各自锻炼」的初衷?

      肺部像被点着了一般火辣辣地疼。终于,在一个上坡路段,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汗水从额角滴落,在柏油路上晕开深色的斑点。我徒劳地向他远去的背影伸出手,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竟察觉了。在十几米外他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没有不耐,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情绪的探究,像在研究一个突然失灵的零件。晨光从他身后照来,为他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恭弥……」我终于攒够力气,声音嘶哑,「我……我跟不上了……你去吧……我、我去公园等你……」

      他静静地看了我两秒,目光扫过我因剧烈呼吸而起伏的肩膀,以及微微发抖的双腿。随即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動作未落,他已转回身,没有丝毫留恋,再度加速。他的身影很快缩小,最后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像一滴墨融入了晨光中。

      那份干脆,像一阵冷风,吹得我心头空落落的。我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走向终点站的公园。

      并盛中央公园在晨光中甦醒。老人们打着太极,动作缓慢而优雅;孩子们在沙坑里嬉闹,笑声清脆。我找了张长椅坐下,做着拉伸,目光却牢牢锁定在恭弥可能会出现的方向。长椅的木条还带着清晨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运动裤传来。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树影在脚下缓慢挪移,像是用极细的笔在沙地上勾勒着光阴的轨迹。头顶的云朵变换着形状,从棉絮般蓬松渐渐拉长成丝带状。一只蝴蝶停在不远处的花坛上,翅膀开合间闪烁着墨蓝色的金属光泽。

      他怎么还没来?这条路线有那么长吗?还是……他觉得无趣,直接回家了?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猝然浮现——并盛町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故传闻?他会不会……

      我的脑海里像是打开了一个装满坏念头的盒子,怎么也关不上。各种糟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上演,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

      就在我几乎要被自己的幻想淹没时,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不紧不慢地出现在公园入口。

      他步履平稳地走来,气息均匀。一颗汗珠正巧从他耳后的发际线渗出,沿着颈侧柔和的曲线滚落,滑入衣物。运动服领口被汗水洇湿了一圈,伴随他的呼吸,散发出一种温热而干净的气息,像被阳光晒透的青草。他走向我,眼中带着一丝因专注被打断而产生的疑惑。

      「怎么了?」他问。

      悬了许久的心猛地落回实处,砸得我鼻腔一酸,那份被自己放大到极致的担忧,在他这副浑然不觉的模样面前,瞬间化成了满满的委屈。

      「……你太慢了!」脱口而出后我才惊觉这话里的埋怨意味,连忙找补,「我、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或者自己先回去了……」

      他闻言,眉头微蹙,那神情彷佛在听一件极其不可理喻的事情。

      「不是约好了?」他陈述,语气里是纯然的理所当然。

      这句话像一个简单的咒语,让那个因胡思乱想而喧闹无比的世界骤然安静了。所有惶惑的噪音戛然而止,只留下心脏落回原处的沉稳跳动。远处孩子们的欢笑声、鸟儿的鸣叫声重新变得清晰。

      是我忘了,对恭弥来说,说过的话就像刻在石头上的印记,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安心之余,小腿残存的酸胀感却像一个小小的备忘录,提醒着我刚才的狼狈。望着他平静无波的侧脸,一个念头悄然萌生,并且越来越清晰:

      如果……如果我能再快一点,变得更强壮一点,是不是就能像今天这样在他身侧停留得更久一些?不必让他等待,也不必只能望着那道连风都追不上的背影。

      这个想法并非不甘,而是一种明亮的向往。像想要触碰遥远星辰的孩子,默默下定决心,要垫高自己的脚尖。

      「……下次,」我吸了吸鼻子,将这份悄悄滋长的决心藏好,小声说,「还是约一个具体的时间吧……」

      「无所谓。」他随意地答道,目光已经投向公园另一侧的健身器材区,那眼神如同发现了新领地的巡猎者。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落在那排高低不一的爬杆上。它们立于公园一角特意堆砌的小土坡上,这处微缩的「制高点」让它们拥有了超越自身高度的视野。银色的金属杆在晨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像一组等待被丈量高度的标尺。无需言语,他的脚步已转向那个方向。我安静地跟上,看着他以那种特有的审视目光掠过每一个器材。

      他先是在一个漫步机前停下,手指轻轻推了下踏板,看着它规律却无力地摆动,随即失去了兴趣。接着走到扭腰器旁,只是用手试了试转盘的阻力,便继续向前,如同一个挑剔的鉴赏家路过平庸的展品。

      最后,他在那排爬杆前站定。他的目光从底部缓慢扫向顶端,下颌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我知道,这便是他选定的目标。

      这些爬杆大约三四米高,但由于本身所在的地势就高,加上攀爬架的高度,视野已然足够开阔。对小学生来说已经算很高了,但在恭弥眼中似乎只是一个待定事項。

      他伸手试了试最矮的那根横杆,手指轻松握住。然后,在没有任何预备动作的情况下,他突然发力,整个人像猫一样轻盈地向上窜去。他的动作流畅得令人惊讶,手臂与核心的力量完美配合,转眼间就已经坐在了最高处的平台上。

      我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他。逆光中的身影有些模糊,与明亮的天空形成强烈反差,宛如一个剪影。他坐在那儿,仿佛天生就属于那个高度,强风成了他唯一的玩伴。他微微侧过头在聆听风的速度,而稳坐也绝非他的个性,一只脚的脚跟随意勾着身后的横杆维持平衡,另一条腿则放松地垂落,轻轻晃动。甚至挑衅般地将身体重心更向后移了一些,仅凭一只手在身后轻描淡写地撑着,完全暴露在气流之中。

      阳光穿透他微湿的发间,能看见细小的水珠被风带走闪烁。运动服紧贴着他的脊背,勾勒出专注状态下紧绷的肌肉线条,而那放松的姿态,却又像在享受这悬于高空、与风共舞的每一刻。这份介于坠落与飞翔之间的极致平衡,美得让人屏息。

      「我也要上来!」我朝上面喊道。

      他没有回应,但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了一点位置。

      我深吸一口气,抓住最下面的横杆,金属的冰凉触感让我精神一振。第一个动作还算顺利,但当我试图把脚踩上第二根横杆时,小腿的酸痛立刻提醒着我刚才跑步时的狼狈。

      手臂开始用力,身体缓缓上升。每一次向上都需要使出全身力气,呼吸再次变得急促。手臂肌肉的灼热酸痛,和肺部的火辣辣的感觉,与跑步时如出一辙,瞬间将我带回了那条被他远远抛下的跑道。而比身体感受更先涌上心头的,是那种熟悉的、在各个方面都被他轻易超越的无力感—— 是算术课上,他总能最先解出应用題,铅笔尖在纸上划出轻快的沙沙声;是手工课时,他裁剪的纸边永远笔直如尺,黏贴的部件分毫不差;是地理测验前,他只需将地图册翻看一遍,那些复杂的山脉与河流便仿佛印刻其中。

      他似乎总是这样,不需要声张,也不需要费力,就能轻易抵达我需要拼命踮脚才能望见的高度。

      爬到一半时,我的手臂已经开始发抖。就像面对一道生涩的语文题,我必须调动全部心神。但我咬紧牙关,以那份不愿在任何方面都被落下的心情。

      终于,我气喘吁吁地爬到了顶端,笨拙地翻过最后一道横杆,瘫坐在他旁边的平台上。

      就在我抬眼的瞬间,所有疲惫仿佛被一阵清风吹散——整个世界以一副从未展现过的模样,在我面前铺陈开来。

      方才需要仰视的榉树,此刻树冠竟与我齐平,郁郁葱葱的叶片像一片起伏的绿色海洋。我们奔跑过的街道成了一条条纤细发光的带子,偶尔有车辆缓缓移动,如同精致的模型。公园中央的喷水池像一枚镶嵌在地上的银色纽扣,折射着细碎的阳光。我能清晰地看到沙坑里每一个孩子脸上的表情,看到他们堆砌的城堡上插着的小旗子正迎风微颤;看到打太极的老人们组成的缓慢而优美的流动阵型,他们的白衣在绿地的映衬下,像一群栖息的白鹤。

      最奇妙的是风。在地面只能感受它的拂过,在这里,却能听见它的形状——它穿过爬杆缝隙时发出低沉的嗡鸣,掠过耳边时是清冽的呼啸,而吹向远方树林时,则化作了一片浩瀚而温柔的涛声。

      我们并排坐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我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可胸腔里那颗因疲惫而狂跳的心,却渐渐被这片广阔的风景抚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畅然所取代。

      「从这里看下去,」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惊叹后的喘息,「……世界好像变安静了。」

      恭弥没有回应,但他的目光和我一样,在俯瞰这片由屋顶、树冠和街道构成的版图。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专注,不像是在单纯地看风景,更像是在阅读一幅只有他能理解的、关于秩序与自由的地图。

      我偷偷看着他的侧影,突然意识到,虽然我们此刻坐在同一个高度,但为了到达这里,我付出了比他多得多的努力。这份认知不再仅仅是酸涩,更化作了一种清晰的笃定——无论是在这条跑道上,在这根爬杆上,还是在那些写满算式的课堂里,我都要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次次地攀登,直到真正与他并肩。

      「恭弥,」我小声开口,原本想问的「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松」在喉间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我知道答案,那并非轻松,而是他独有的专注与天赋。我换了一个问题:「如果每天都练习,能不能也做到更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我耳中:

      「这种事,不需要问别人。」

      这不是敷衍,而是一种默认——对我选择走上这条或许很辛苦,但属于我自己的攀登之路的默认。

      我握紧拳头,感受着手心被金属杆磨出的轻微刺痛,也让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决心。

      「我知道。」我轻声说,但语气坚定。这不单是对爬杆的回应,更是对自己许下的,一个关于奔跑、学习、乃至未来所有挑战的承诺。

      我们又在高处坐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完全升起,公园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恭弥率先起身,轻松地顺着爬杆滑下,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

      我学着他的样子,虽然动作笨拙得多,但好歹是靠自己下来了。总之先从最简单的事情开始,先把课本预习,然后放学回家再锻炼吧!

      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份新生的决心在心口发着热。当时并不知道,就在攀爬架上许下承诺的这一刻,一个名为「考试」、更为具象的高度,已经悄然立在眼前,等待着检验它的成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33章:无法并肩的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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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要浅浅搁置更新一下,等我把事情弄好再更新,不好意思!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