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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同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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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释前嫌后的工作室,空气都变得轻盈通透。
那层无形的隔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涌动其下的、温和的暖流。
林听晚不再固守于她的临时办公桌,而是主动将笔记本电脑搬到了沈清弧的大工作台旁。
那张曾经用来展示“作战图”的屏幕,此刻与沈清弧摊开的泛黄笔记、旧剪报并置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数字与尘埃,理性与感性,终于不再对立,而是成为了彼此佐证的利器。
“你看这里,”沈清弧指着外婆笔记中关于苏婉音倡办女学的那段记录,“结合你找到的林氏早期档案里那句‘得益于苏女士居中引荐’,几乎可以确定,苏婉音拥有相当广泛的人脉和商业眼光。”
林听晚点头,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调出一张她梳理的时间线图:“时间点也对得上。
林墨谦事业起步的关键时期,正好与苏婉音活跃在‘竹音阁’并展现其社交与经营能力的阶段高度重合。”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之前忽略了这种非正式的、却可能至关重要的助力。”
她的语气平静,带着反思,没有丝毫被打脸的不悦。
沈清弧看了她一眼,心里最后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
“还有这个,”沈清弧拿出那几页夹在诗集里的手抄文章,“这里面提到的‘吾辈于竹音阁中所议’,虽然不能直接证明是苏婉音所写,但至少说明,‘竹音阁’确实是新思想传播的土壤。
林墨谦作为那个时代渴望有所作为的年轻人,被这里吸引,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零散的发现像拼图一样,一块块嵌入应有的位置。
一幅更为清晰、也更为复杂的图景,逐渐在她们面前展现。
林墨谦与苏婉音的关系,不仅仅是才子佳人的浪漫邂逅,更是两个灵魂在思想与抱负上的相互吸引与支撑。
“我们现在最大的空白,是苏婉音自己的声音。”
林听晚沉吟道,“所有关于她的记载,都来自第三方,或是我们基于物证的推测。
她本人如何看待这段感情?如何看待她自己的人生?”
这个问题,也是沈清弧一直在思考的。
她们掌握了故事的轮廓,却缺少主人公内心的独白。
就在这时,林听晚之前委托进行的、关于苏婉音晚年去向的深度调查有了回音。
调查显示,苏婉音在“竹音阁”战乱后并未远走他乡,而是在城西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隐居直至去世。
那处院落几经易主,但主体结构尚存,目前是一位私人收藏家名下闲置的产业。
这个信息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前方的迷雾。
“我们去那里看看!”
沈清弧几乎是立刻说道,眼中闪烁着探险般的光芒。
林听晚几乎没有犹豫:“好。”
这一次,没有争执,没有分歧,目标高度一致。
林听晚迅速动用关系联系上了现在的房主,以林氏集团文化项目考察的名义,顺利拿到了探访的许可。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阳光和煦。
城西的院落比想象中更为幽静,青砖灰瓦,带着岁月沉淀的安详。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整洁,有一方小小的天井,种着些寻常花草。
房主是一位温和的中年人,知道她们的来意后,很热情地引她们参观。
“这房子有些年头了,之前几任主人都没怎么大动,据说保持了原来的格局。
就是阁楼一直堆着些前任主人留下的旧东西,我也没仔细整理过。”
阁楼!
沈清弧和林听晚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期待。
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走上低矮的阁楼,灰尘在从气窗透进的光柱中飞舞。
里面果然堆满了杂物,旧家具、破损的箱笼,覆盖着厚厚的尘埃。
两人没有多言,极有默契地开始分头搜寻。
沈清弧对老物件的摆放规律更有直觉,她小心翼翼地挪开几个空箱子,在靠墙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材质考究、但边缘已有些破损的樟木箱子。
箱子没有上锁,只是搭扣有些锈蚀。
她示意林听晚过来。
两人一起,屏住呼吸,轻轻掀开了箱盖。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几套半旧的素雅衣裙,一些显然经常翻阅、边角起毛的书籍,以及……最上面,是一个用深蓝色土布精心包裹的方正包裹。
沈清弧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看了林听晚一眼,在林听晚同样带着紧张和鼓励的目光中,伸出手,极其小心地,一层层打开了那个布包。
里面是几本线装的、纸张泛黄但保存相对完好的笔记本,还有一叠用丝线捆扎好的信笺。
沈清弧拿起最上面一本笔记本,轻轻翻开。扉页上,是一行清秀中带着风骨的字迹:
“闲居札记——婉音”
是苏婉音的手稿!她们找到了!
沈清弧的手有些颤抖,林听晚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凑近了些。
她们随意翻开一页,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墨谦今日又来,携新得之《瀛寰志略》,与诸友畅谈至夜深。其所言实业救国之道,振聋发聩,吾心甚慰。然观其眉宇间隐有忧色,料是家中压力日增。彼之抱负,如困于浅滩之蛟龙,惜哉。”
再翻一页,是另一日的记录:
“女子识字班又添三人,虽资质平平,然求学之心甚切。授之以算学,非为账房之技,乃令其知生计之不易,晓自立之可能。‘竹音阁’营收尚可,支撑女学之余,略有盈余,心甚安。”
文字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她们看到了一个清醒地爱着、也清醒地知道自己处境和责任的女性。
她欣赏林墨谦的抱负,为他的困境感到惋惜,但她并没有沉溺于伤感和等待,而是脚踏实地地经营着自己的事业,践行着自己帮助其他女性“自立”的理想。
她们又翻开那叠信笺。
那不是林墨谦写给她的信。
那些信或许永远也找不到了——而是苏婉音自己写下,却未曾寄出的草稿。
其中一页,字迹略显潦草,似乎是在情绪激荡时写就:
“……知君佳期已定,心痛难当,然亦在料中。君之家世,吾之身份,早注定殊途。往昔种种,譬如朝露,虽美易逝,然于吾心,已是永恒。愿君前程似锦,莫以婉音为念。从今往后,君为君之阳关道,吾行吾之独木桥,各自珍重。”
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深沉的无奈、克制的爱意和决绝的告别。最后那句“君为君之阳关道,吾行吾之独木桥”,写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孤勇与坚韧。
沈清弧的眼眶湿润了。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女子,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写下这些文字,将所有的情感与泪水,都封存在这方寸之间。
林听晚也久久沉默。
她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此刻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沉重与无奈。
她看到了曾祖父林墨谦的不得已,更看到了苏婉音在失去爱情后,如何将自己的生命能量,转向了更广阔的社会领域,活出了属于自己的、同样精彩的“阳关道”。
她们小心翼翼地、一页页地翻阅着,如同在触摸一个沉睡百年的灵魂。
通过这些私密的文字,苏婉音不再是历史中一个模糊的名字或符号,她变得无比鲜活、立体、可敬又可亲。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阁楼的气窗,洒在两位并肩阅读的女子身上,也洒在那些承载着百年情愫与风骨的纸张上。
沈清弧合上最后一本札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与充实。
她看向林听晚,发现对方也正看着她,眼神复杂,有震撼,有唏嘘,更有一种因共同经历了这场精神洗礼而产生的、深刻的共鸣与连接。
“我们……找到她了。”沈清弧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嗯。”林听晚重重地点头,目光再次落回那些手稿,语气无比肯定,“我们找到她了。”
这一次,她们不仅拼凑出了一段完整的往事,更在精神层面上,完成了一次与历史的深度对话,以及彼此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