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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笨乌鸦 ...

  •   逐光拖着残破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漫无目的。天地虽大,于他而言却只剩一片虚无。

      他的眼神飘向四处,却聚焦不起来。一股巨大的绝望从心底升起,天地苍茫,阿昭身死,曦华献祭,那么他呢?他该去往何方?他为何还存在?!

      “咻——!”

      一声尖锐得几乎要划破耳膜的鹰唳,骤然撕裂死寂的天空。

      逐光涣散的眼神被这声尖啸强行拽回。他抬起头,眯着眼望向天际。

      一只白眉黑纹苍鹰,张开约一人高的双翅,直直坠下,速度很快,只听见呼啸的风声,看不清它的动作。

      它盘旋于苍穹,时而急促时而松缓,像个逗弄猎物的优秀猎手。

      它的猎物,是一只微不足道的黑色乌鸦。

      那乌鸦仅有手掌大小,正拼尽全力扑棱着翅膀,在空中狼狈地上下翻飞,发出惊恐的“叽喳”声,每一次躲闪都耗尽了它全部的力气。

      那乌鸦显然已经体力不支,勉强躲避着,飞得一次比一次迟钝,一次比一次低。

      终于,乌鸦终于露出致命破绽。

      苍鹰瞅准时机,双翅一收,猛地撞向它的身躯。那乌鸦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直直落下。

      苍鹰紧随其后,俯冲而下,锐利的喙已然瞄准食物。

      就在这时。

      逐光伸出右手,一团黑雾凭空浮现,黑雾如有灵识,无需牵引,径直朝天边涌去。

      一边化为锁链,牢牢地将苍鹰锁住,让其不得动弹,一边将乌鸦托住,运到他的眼前。

      乌鸦十分通人性,没有挣扎,也不啼叫。逐光这才将目光落在它的身上,黄嘴红瞳,浑身漆黑,羽毛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七彩光芒。

      一双爪子被黑雾定住,它骨碌碌转着眼珠,扑棱着翅膀,发出清晰又急切的人语:

      “主人!主人!”

      逐光皱皱眉,轻啧一声,他上下翻转着手掌,看着右手上萦绕的丝丝魔气,眼里掠过疑惑。

      他为何要出手?

      或许是这乌鸦一袭黑羽,在天上弱小无助的狼狈模样,像极了曾经那个被全世界抛弃的……自己。

      他打量着掌心这只小小的生灵,撤去了禁锢它的黑雾。

      “你走吧。”他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望向还被魔气禁锢住的苍鹰。它远不如乌鸦识趣,兀自哀嚎着,发出撕裂长空的尖啸,凌乱的羽毛如黑色雪片般簌簌落下。

      逐光凝视着这猛禽徒劳的挣扎,眼眸幽深,嘴角微微翘起,掌心随之收紧,那黑雾凝成的锁链如同活物般猛然收缩,绞入血肉,几乎要勒断苍鹰的骨骼!

      “唳——!”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划破天空。

      这惨叫如同一把利刃,突然刺入识海,驱散了他源于本能的嗜血念头。

      那个白衣身影猛地浮于眼前,她执剑拦在他身前,身后是万千苍生,她道:

      “逐光,我的‘道’,你不懂。”

      逐光闭上眼睛,如同一瞬间被抽干所有力气,他认命般地松开右手。

      魔气锁链应声溃散。

      苍鹰甚至来不及确认,只惊恐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随即拼命扇动翅膀,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头也不回地没入天际。

      逐光站在原地,望着那仓皇逃窜的黑点直至消失。

      他最终转过身,玄色的背影融入暮色里,夕阳落下,大地陷入一片黑暗。

      时光荏苒,若千年弹指而过。

      大宁三十年,都城长安。

      街头人声鼎沸,杂耍的喝彩、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声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凡俗交响。

      凛鸦收起爪子,稳稳立在逐光肩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珠不安分地转来转去,时不时悄悄打量身下这位黑衣少年。

      逐光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仿佛周遭的一切人间烟火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或许真是乌鸦脑子太小,即便与尊上相伴已有千年,它仍旧难以理解复杂的人类,尤其是它的主人——一个格外奇怪的魔头。

      乌鸦一族,最是知恩图报。

      何况凛鸦还是只开了灵智的乌鸦精。虽因灵力低微迟迟不能化形,却已远胜同类,至少它能口吐人言。

      自那年被逐光从苍鹰爪下救起,它便自发地跟上了他。起初,逐光对此极为排斥,甚至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会骤然停下,皱眉冷睨着它,抬手便是一道魔气挥出,精准将它击飞数丈,力度却十分克制,没有取它性命,他幽冷道:

      “不准跟着我。”

      那时还没有名字的“小乌鸦”,在空中狼狈地扑棱几下翅膀,勉强稳住身形。它非但不逃,反而往后飞开几米,黄嘴一张,不怕死地嚷道:

      “主人对我有恩!不报恩会被族人耻笑的!我会一直跟着主人!”

      逐光听完,几乎是隐忍地闭上眼,额头青筋跳起,手紧紧握成拳,似乎不解自己为何沦落到要和一只乌鸦吵架。

      良久,他终是无言,转身拂袖而去。那只小乌鸦便扑棱着翅膀,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

      久而久之,小乌鸦逐渐掌握住了规律,只要两人的距离在两米之内,它就会被一道凌厉的魔气击飞。

      小乌鸦的话很多。

      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关不上。从天上流云的形状,到地上雨滴的大小,再到街头巷尾听来的家长里短,万事万物在它眼中都新鲜无比。

      它总是跟在逐光身后,小嘴叭叭个不停,自问自答,自得其乐。

      逐光从来不回复它的话,冷淡地在前面走着,徒留给它一个背影。

      它也不气馁,依旧快活地叽叽喳喳。有时说到兴头上,甚至会扑棱着翅膀,昂首挺胸地高歌一曲,丝毫不管自己的破锣嗓子多难听。

      直到被吵得受不了,逐光才会抬手一道魔气,他甚至没有回头,却将小乌鸦比平时击飞得有两倍远。

      他放下手,揉揉眉头,不留脸面直接给出犀利的评价,他道:

      “难听,且聒噪。”

      一人一鸦,便在这沉默与聒噪的古怪平衡中,相伴了几十年。

      直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情况才悄然改变。

      月华如水,玉盘高悬苍穹,将银光毫不吝啬洒落人间,为沉郁的夜色镀上一层朦胧的清辉。

      小乌鸦嘴里叼着一颗通红的苹果,贼头贼脑地靠近不远处席地小憩的玄衣少年。

      它没有振翅,而是用一双小爪子小心翼翼地蹦跳前行,灵巧地避开所有枯枝落叶,终于无声无息地挪到少年身边,将苹果轻轻放下。

      正当它准备张开翅膀溜走时,逐光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个苹果上,果皮通红,上头还挂着水珠,显然是刚摘下来就小心清洗过的。

      不等他开口,小乌鸦退后了好几步,伸出漆黑的一双翅膀捂住头,经过多番“测试”,这个姿势落地不太疼。它缩着脖子,结结巴巴道:

      “主……主人……吃、吃苹果……刚,刚洗的。”

      逐光拾起那颗苹果,在掌心掂了掂,目光沉沉。

      他没有立马吃,而是抬起头,看向那又大又圆的月亮,叹了口气,他第一次看向小乌鸦。

      “跟着我,”他的声音在月色里显得有些空旷,“没有归途,没有方向,颠沛流离……甚至,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小乌鸦放下捂住头的翅膀,随后举起并不强壮的翅尖,把胸膛拍的“邦邦”作响,它歪着头,看着月光下少年落寞的侧影,郑重保证:

      “小乌鸦不怕!小乌鸦会保护主人!会一直陪着主人!”

      说完这话,小乌鸦看到那个总是紧蹙眉心的少年,嘴角竟牵起一个很清浅的笑容,他眉头舒展,精致近妖的脸容,在月光下漂亮到不可思议。

      他沉吟片刻,终是松了口,道:

      “不许叫我‘主人’。”

      “那应该叫你什么?”小乌鸦不解。

      “不知道。”

      “那可以……叫你’尊上’吗?”

      小乌鸦试探问道,见对方没有反对,它才放下心来,开心得想马上唱起歌,却又猛地想到什么,用翅膀死死捂住嘴。

      逐光将手中苹果轻轻抛回给小乌鸦,重新阖上双眼,他的话散落在风中,他道:

      “以后,你就叫 ‘凛鸦’ 。”

      “如此弱小,可别轻易死了。本尊的手下,必须活得威风凛凛。”

      自那以后,凛鸦终于不必再恪守那“两米”的安全距离,甚至在逐光的肩头拥有了一个稳固的“专属座位”。

      这些年来,他们踏遍四界。

      每至一处,逐光便会停下,不惜魔力地展开神识,疯狂地搜寻着什么。

      然而不过几日,他眼中刚燃起的光便会熄灭,只余一片更深的落寞,然后带着凛鸦,沉默地奔赴下一个地方。

      凛鸦站在他肩头,舒展着翅膀,终于忍不住歪头问道:

      “尊上,我们到底在找谁啊?”

      逐光脚步一顿。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拂过重新束在发间的那条镶嵌着白宝石的发带。长长的发带尾梢在风中飘荡,为他沉郁的气质平添了几分难得的少年意气。

      他垂下眼眸,声音有些发沉:

      “一个仇人。”

      “尊上很恨她吗?”凛鸦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追问。

      “恨。”逐光的声音陡然变冷,“恨不得亲手……再杀她一次。”

      凛鸦闻言,吓得立刻扑棱着翅膀飞离了他的肩膀,退开好几步。

      它觉得自家尊上着实有些可怕,杀了人家一次还不够,竟还要杀第二次,这得是多大的仇怨!

      凛鸦甩了甩小脑袋,重新巩固了自己与尊上是“同一阵营”的认知,于是它又飞回肩头,义愤填膺地下了论断:

      “那她一定是个很坏很坏的人!”

      逐光倏地转过头,屈起手指,给了它一个结结实实的暴栗,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不许那么说她。”

      说完,他将头转了回去,目光投向脚下熙攘的人间,那眼神是凛鸦永远无法理解的复杂。

      他的语气变得悠远,带着化不开的怀念,嘴角甚至扬起一抹笑,他肯定道:

      “她是全天下我最讨厌的人。薄情,冷心冷肺,不近人情……天天把苍生挂在嘴边,蠢得要死,冬日里居然将神力分给雪山上的微弱生灵……”

      “但……她舞剑的时候,眼睛却比雪色还亮……还有,她不爱吃甜腻的东西,不爱听那些咿咿呀呀的情爱戏文………”

      逐光猛地愣住,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一股无名火骤然升起,他愤怒地一扬袖袍,动作之大,直接将肩头的凛鸦抖落下去。

      “我最是恨她!”

      他几乎是低吼出这句话,随即不再理会凛鸦,迈开大步,疾行而去。

      凛鸦在空中慌忙稳住身形,歪着脑袋,疑惑地望着少年几乎算得上是“逃离”的背影。

      它那小小的脑子,实在无法理解如此复杂矛盾的人类情感。

      这点惊讶只持续了一瞬,就被它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随即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原来……现在追杀仇人,都流行先了解得这么事无巨细了吗?

      果然,人间戏文里说的那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真是至理名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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