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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飞鸟尽,良弓藏 ...

  •   彰华十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急切,宫墙根下的残雪早已消融殆尽,泥土湿润,新芽嫩绿。

      这日午后,我正与兰殊在她寝殿里偷得浮生半日闲。

      兰殊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素手调弄着一架小小的七弦琴,未成曲调。

      膝边,刚学会走路不久的瑢儿,正咿咿呀呀地追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布老虎,胖乎乎的小手笨拙地抓着虎尾,圆滚滚的身子跌跌撞撞,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唇角不自觉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每次一听到瑢儿的笑声便觉得,天底下所有烦恼倏地消失殆尽了。

      “瑢儿近日又重了些,”兰殊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清冷的眉眼间难得染上了属于母亲的柔色,语气里带着嗔怪,眼底却是化不开的溺爱,“抱久了,手臂都隐隐发酸。”

      我莞尔一笑,放下书卷:“小孩子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贪吃贪玩才好。瞧他这精神头,将来定是个健壮活泼的,不像他哥哥们那般……”

      话到嘴边,我及时顿住,将那句被规矩压得喘不过气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总之,平安康健便是最大的福气。”

      殿内琴音、稚语、花香交织,我和兰殊沉浸其中,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然而,没过多久,沉香便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连平日里最谨守的礼仪都忘了,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娘娘,纯妃娘娘,出大事了!”

      我与兰殊同时抬起头,心中俱是猛地一沉。

      兰殊本能地一把将尚在懵懂玩闹的谢瑢紧紧搂进怀里,力道之大,让小家伙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

      我强自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不安,放下书卷,声音尽量维持着平稳:“慌什么,慢慢说,究竟何事?”

      沉香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是慕容将军府。叶家联合了数位御史,当庭上奏,条条罪证,直指慕容将军私藏缴获,虚报战功,克扣军饷,更与部将密谋,意图不轨!”

      她喘了口气,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震怒,已下旨将慕容老将军及其府上几位小将军,全部打入刑部大牢,交由三司会审!北境军中,凡与慕容家关系密切的将领,也正被迅速清查替换!”

      我和兰殊瞬间僵在原地。

      私藏缴获、虚报军功、意图不轨?这怎么可能?

      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慕容舜华那张脸——她明艳、张扬,性子是那般刚烈莽撞,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受不得半分委屈。

      她会因为争风吃醋闹得六宫不宁,会因为被冤枉而恨意滔天,恨不得与仇人同归于尽……

      可她那副傲骨里流淌着的,是慕容家世代将门的忠烈之血啊。

      那样的她,怎么可能出自一个会私藏缴获、虚报军功、意图不轨的家族?

      慕容老将军镇守北境几十年,抵御外侮,威名赫赫,若真有异心,手握重兵,何须等到今日?何须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荒谬绝伦。

      这世间,黑白何以能如此轻易地被颠倒?忠奸何以能如此随意地被定义?

      难道所谓的证据,所谓的律法,所谓的公理,都不过是拥有至高权力之人手中可以随意捏造、随意涂抹,用以清除异己、巩固统治的工具吗?

      我转过头,看向兰殊。

      她同样脸色苍白得吓人,搂着谢瑢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那双一贯清冷平静的眼眸里,此刻也清晰地映出了同样无法掩饰的震惊。

      她没有说话,只是与我无声地对视着。

      我们之间无需任何言语,我便知道,她在心里问我:

      你也觉得不可能,对吗?

      你也知道慕容舜华是什么样的人,知道慕容家世代忠烈之名,对吗?

      可知道又如何?

      觉得不可能又如何?

      在这巍巍皇权面前,别说个人的认知了,甚至连所谓的事实,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不懂事的谢瑢,似乎感觉到了母亲怀抱不同寻常的紧绷与僵硬,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身子,发出细微的哼声。

      我强迫自己从巨大的荒谬感中抽离,找回一丝理智,声音干涩地追问沉香:“难道满朝文武,就真的没有一个人,肯为慕容家说一句话吗?”

      “慕容老将军镇守北境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是什么样的人,那些与他同朝为官数十载、甚至曾并肩作战的同僚,心里难道不清楚吗?这样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千古奇冤,朝中真的会从上到下,无一人发声吗?”

      这大荣的朝堂,何时变成了这样一个是非不分、噤若寒蝉、人人自危之地?

      “娘娘,起初是有的。”沉香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的心猛地一提。

      “奴婢听说,”沉香压低声音,“有一位曾随慕容老将军在北境共事过,现已致仕的老御史,今日特意上朝为慕容将军陈情,言辞恳切,力陈慕容家世代忠烈,绝无可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说那些所谓证据漏洞百出,请求陛下明察,勿信片面之词,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我屏住呼吸,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等待着下文,期盼着这朝堂之上尚存一丝风骨。

      然而,沉香接下来的话语,彻底斩断了我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陛下当时什么也没说。”沉香的声音都打着颤,“然后,就直接下旨,以结党营私、妄议军国、惑乱朝纲的罪名,命殿前侍卫将那位老御史当场拖出殿外,活活打死了……并且,下诏诛连其九族……”

      我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凉透了,先前所有的疑惑、悲凉、荒谬感,都找到了答案。

      不是没有人看出冤屈,不是没有人想仗义执言。

      是没有人敢说了。

      谢清裕用最血腥、最残忍、最不容置疑的方式,杀鸡儆猴,用一位老臣及其全族上百条人命,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扼杀了所有潜在的异议。

      他用淋漓的鲜血和森白的骸骨,清晰地告诉每一个朝臣,告诉这天下,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他要慕容家死,谁敢求情,谁就陪葬。

      他的意志,便是天意,便是律法,不容置疑,不容违逆。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这古训我自幼便读过,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彻彻底底地懂得。

      慕容家为大荣镇守北境、饮血多年,在失去了外部最大威胁之后,迎来的不是应有的尊荣与善终,而是帝王毫不留情的摧毁与践踏。

      谢清裕精心为慕容家罗织的罪名,甚至是谋逆。

      他的凉薄,他对权力的绝对掌控欲,竟然已到了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为何叶家的弹劾能进行得如此顺利,为何连我父亲那样庸碌怯懦的人,都早早嗅到了风声,甚至蠢蠢欲动。

      不是因为他们相信那些漏洞百出的证据,而是因为他们害怕。

      害怕那高踞龙椅之上、生杀予夺尽在掌握的绝对皇权。

      慕容家的倒台,不仅仅是一桩精心策划的冤案,更是一个无比清晰的标志。

      标志着从这一刻起,谢清裕的皇权已经膨胀、集中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他不再需要耐心地平衡各方势力,不再需要过多地顾忌所谓的朝野舆论、士林风骨,而是可以轻轻松松用绝对的暴力,来贯彻他绝对的意志。

      我从一开始便深知谢清裕为人凉薄,对枕边人尤其如此。

      但在此之前从未质疑过,谢清裕是一个好皇帝这件事。

      是的,好皇帝。

      他不沉溺享乐,勤于政事,自登基以来,推行过几项旨在减轻赋税、鼓励农桑的改革,虽然阻力重重,但确实在努力推行。

      他重视边防,在开疆拓土、震慑外敌上从不含糊,北境的稳定,慕容家固然有功,但他作为帝王的支持亦不可没。

      他对不起发妻,对不起后宫这些将青春与悲欢都系于他身的女子,但他似乎,一直对得起他身上那件龙袍,对得起这个承载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位子。

      我甚至曾可悲地觉得,一个帝王,能做到不鱼肉百姓,能致力于国事,即便私德有亏,性情凉薄,也已然算是不易。

      古往今来,多少昏君暴君,只顾自己穷奢极欲,视民如草芥?

      在褪去所有个人情感与道德评判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能够想明白谢清裕为什么要对慕容家下手。

      功高震主,尾大不掉。

      慕容家镇守北境已逾两朝,慕容老将军固然忠勇,他的几个儿子,也确实都是血性男儿,骁勇善战。

      但是,以后呢?

      北境边军十有八九,是慕容家手下的人。

      慕容家的势力已经庞大到,如果他们的后代,哪怕只是其中一人,在某一天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哪怕只是被部下裹挟着黄袍加身,朝廷又将面临怎样的局面?

      届时,要平定叛乱,需要调动多少军队?耗费多少国力?又会死去多少将士和无辜百姓?

      谢清裕不能赌,也不敢赌。

      他不能将帝国的安危,寄托在慕容家世代忠良的承诺上,寄托在人性永远不会改变的天真假设上。

      他必须在威胁尚未真正成形之前,果断地扼杀在摇篮里。

      我理智上能想通这个道理,甚至在某个瞬间,也能明白坐在龙椅上俯瞰全局时必须承担的沉重与孤独。

      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不是么?

      但是,我无法理解,我无法接受,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偏激的方式?

      为什么不能是明升暗降,将慕容老将军召回京城,荣养起来,给予极高的虚衔,慢慢剥夺其军权?

      为什么不能是将他的儿子们调离北境,分散到不同军区?

      为什么不能是徐徐图之,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温和地、不露声色地完成权力的交接与过渡?

      哪怕退一万步,即便真要定罪,为何一定要扣上私藏缴获、虚报战功这等玷污风骨的罪名?

      太过了,太狠了,太绝了。

      他不仅要慕容家的权,还要慕容家的命,甚至慕容家的名。

      那一夜,回到长乐宫后,我久久无法成眠。

      迷迷糊糊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西洋使团来访的那个下午。

      那些金发碧眼的异邦人带来了奇巧的物件,也带来了几本装帧古怪的书籍。

      当时无人重视,只当作蛮夷猎奇之物,我曾因好奇,随手翻看过几页,上面用别扭的译文写着一些离经叛道、不可思议的词句。

      此刻,在混乱的梦境中,那些模糊的字句竟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我拼命地看,拼命地记,可我与那些扭曲的字符隔着一层浓雾,无论我如何努力,都看不真切。

      我要把它们抄下来。

      我的手腕因紧张而微微发抖,抄得极其艰难,那些符号太过陌生,我只能笨拙地模仿着它们的形状,抄了半天,纸上留下的只是一堆杂乱无章、毫无意义的线条。

      唯一清晰的,只有我凭着记忆和本能,用力写下的四个字——

      自由意志。

      就在我对着那四个字出神时,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羲和——”

      “你在干什么?”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猛地回头,只见谢清裕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阴恻恻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早已看透了我内心深处那点大逆不道的蠢动。

      “啊!”

      我尖叫一声,猛地从榻上惊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梦醒了,窗外依旧是沉沉的黑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飞鸟尽,良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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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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