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飞机，不返航》陈钊清

4、做咖啡

　　锤子钉子的声音叮叮咣咣，在我余下的梦境中响了一夜，像敲在绷紧的神经上。。直到——直到金黄色的、带着暖意的光斑跳跃在眼睑上，鼻尖萦绕着……某种温暖而诱人的香气。
　　阳光透过书店二楼的窗户，暖洋洋地洒在餐桌上。玫瑰和苍兰的香气已经消失了，卡米丽正扔掉餐桌上枯萎的干花，给花瓶换上新鲜的向日葵。
　　我的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奶油肉片粥，旁边还放着一片涂着厚厚黄油的白面包，面包边缘微微焦黄，散发着诱人的麦香。肉片滑嫩得几乎入口即化，奶油的醇厚包裹着每一粒米粥，温度恰到好处，熨帖着空荡许久的肠胃。
　　而卡米丽面前，是一碗颜色浓郁的番茄浓汤，和一块……呃，看起来就硬邦邦、颜色深沉的粗面包。她正用叉子把那块“砖头”使劲按进汤里，试图让它吸饱汁水变软一点。
　　鲜明的对比像根小刺，轻轻扎了我一下。
　　“卡米丽，”我停下勺子，声音有点闷闷的，“你不能对我这么好……”
　　“嗯？”她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番茄汤渍。
　　“不准这样，”我指着她的面包，又指指自己的，“哪有你啃这种面包，而我吃新鲜白面包的道理？这不公平。”
　　卡米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起她那块终于泡软了些的面包咬了一口，含糊地说：“嗨呀，大小姐，想什么呢。我早饭也吃的白面包，可香了。这块是给你留的，结果你一直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来。”
　　“好……好吧，”我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但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但总之……我……” 喉咙突然有点发紧，眼眶毫无预兆地热了起来。
　　“哎呀呀！”卡米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放下她的“砖头”，抽了张纸巾递过来，“怎么又哭了？没事的啊，真没事！一块面包而已，至于嘛？”她凑近一点，眼睛里是一点点无奈的笑意，“我还担心呢，你以前站得那么高，那么有钱，见惯了山珍海味，会不会看不上我这点粗茶淡饭，嫌弃我手艺差呢。”
　　她的玩笑话逗笑了我，我挂着泪珠扬起嘴角。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泥沙俱下的记忆。我真幸运。现在有吃的，有喝的，头顶有遮风挡雨的屋檐，身边有这样一个……愿意收留我、给我白面包的朋友。眼前的奶油肉片粥转眼就滑溜进了我的肚子，胃里暖暖的，心踏实地热着。
　　“谢谢你做的饭，真的很好吃。”我满足地摸着暖暖的肚子“特别特别好吃。”
　　卡米丽也笑了，拍拍我的肩：“喜欢就好。多吃点，你之前饿得太狠了。”
　　“嗯！”我用力点头，然后抓住机会，立刻抛出酝酿已久的话：“所以，书店里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吗？洗盘子？擦桌子？整理书架？什么都行！我不能一直在这里白吃白喝。”
　　卡米丽放下汤碗，身体微微后靠，双手抱臂，用一种审视又带着点好笑的目光看着我：“诺瓦，”她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不管你以前是谁，经历过什么，但从此以后，你是我卡米丽书店的人了。明白吗？”
　　“嗯嗯！”我几乎立刻就应了下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充满了找到归属的急切。
　　卡米丽显然没料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她微微瞪大了那双深紫色的眼睛，惊讶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我：“……你，你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我还以为你会像以前那样，皱着眉头反驳几句‘滚蛋，谁要当你的店员啊’之类的呢。这可真不像以前的你。”
　　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浴巾的边缘，声音很轻：“就像你说的，我的人生有了新的开始。过去……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我现在就想在这里，做点有用的事。”
　　卡米丽沉默了几秒，然后想通了什么似的：“好，那就好！”她一拍桌子站起来，瞬间切换成一本正经的“书店老板”模式，清了清嗓子，“那么，诺瓦小姐，既然你决心成为本店光荣的一员，面试正式开始！请问，你擅长什么呢？本店虽小，但对应聘者的综合素质要求可是很高的哦。”
　　她煞有介事地做了个“请开始你的表演”的手势。
　　我精神一振，立刻开始在脑子里搜索。目光扫过餐厅角落堆放的几本旧书，一些模糊的知识碎片似乎被激活了。我努力回忆着，试图找出最“有用”的技能。
　　“我看看，嗯……”我掰着手指数，“国际金融与国家关系，社统政治学，飞行器设计与制造，航天总体研发……” 我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卡米丽的脸色变得有点……怪怪的。她挑起一边眉毛，嘴角似乎在努力压制着抽搐。我也越说越心虚，这些玩意儿，在红土镇的小书店里能干嘛？给客人设计火箭吗？
　　“……呃，还有文化研究与文学批评！”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望，“这个……对开书店来说，应该……会有点用吧？我记得我好像系统性地学过这个。” 我期期艾艾地说，手足无措挠着头。
　　卡米丽扶了扶额头：“呃，我不清楚，也许……也许有用吧……？” 在我看来，她显然在努力寻找一个不打击我积极性的说法，“比如……给特别有深度的客人推荐点后文统主义解构文本？呃，诺瓦，哦不，你以后的名字是乔安娜。乔安娜，我觉得，你这么厉害，你来当这个书店的领导，我给你打工，才更合适吧？”她揶揄地说。
　　她看着我那副“求收留”的表情，突然笑了：“好啦好啦，吓你的，这些‘高精尖’技能肯定是有用的。不过眼下先从基础性的开始……” 她指了指桌上的空碗，“一会儿先把碗洗了？然后，我来教你点书店员工的必备生存技能——做咖啡！怎么样？”
　　午后，书店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咖啡豆混合的独特气味。阳光透过玻璃门，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卡米丽把我带到小小的咖啡操作台前。
　　“首先，选豆子。”她打开两个密封罐，“深烘焙的豆子味道醇厚浓郁，带点焦糖和巧克力的感觉；浅烘焙的豆子酸味明亮些，有花果香。我们店里，通常是把这两种按一比一的比例混合，这样口感比较平衡，大众接受度高。”她熟练地各取了一些豆子倒入磨豆机。
　　“磨成细粉，像砂糖的颗粒度就好。”磨豆机嗡嗡作响，浓郁的咖啡香瞬间弥漫开来。她把磨好的粉倒入咖啡机手柄，压实，然后扣上机器。“按下这个键，几分钟后，从下方流出的就是浓缩黑咖啡了，也叫 Espresso，是其他咖啡的基础。”
　　机器运作起来，深褐色的液体缓缓滴落进小巧的咖啡杯中，油脂丰富，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接下来是这个，”卡米丽指着旁边一根金属管子，“蒸汽棒。用来加热牛奶和打奶泡的。牛奶要选全脂的，口感更绵密。你看，像这样，把蒸汽棒的头稍微浸入牛奶液面下一点，斜着放，打开蒸汽……” 牛奶杯里立刻发出“呲呲”声，白色的漩涡旋转起来，奶泡肉眼可见地变得蓬松细腻。“关键是要打出漩涡，让空气充分进去。来，你试试？”
　　我既紧张又兴奋，学着卡米丽的样子，把装了牛奶的拉花杯凑近蒸汽棒。卡米丽帮我打开蒸汽阀。
　　“呲——！”强劲的蒸汽瞬间喷出！
　　“啊呀！”我手一抖，没控制好角度，滚烫的蒸汽猛地喷射出来，直接溅到了我握着拉花杯的右手手背上！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火辣辣的痛感传来。
　　“怎么了？！”卡米丽眼疾手快地关掉蒸汽阀，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查看，“烫到了？！没事吧？快让我看看！”
　　“没事，没事，”我忍着痛，不想让她担心，“就溅到一点点，不严重。”
　　卡米丽看着我的手背上迅速泛起的红痕，眉头紧紧皱起，脸上写满了自责和心疼：“都怪我！是我不小心！唉，我真笨，不该这么心急让你直接上手做这个的，蒸汽棒很危险的！”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走向后面的水槽，“快，快用冷水冲！冲久一点！”
　　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刺痛的手背，带来一丝缓解。我低着头，心里满是挫败感。做个咖啡都能把自己烫伤，我还能干好什么？
　　卡米丽小心翼翼地给我的右手烫伤处涂上凉丝丝的药膏。“疼吗？”她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不疼，真的不用包扎的……”我扭捏着想拒绝，觉得这点小伤太小题大做了。
　　我看着自己右手背上的药膏，沮丧得无以复加。真是……太没用了。
　　“好了，你先坐这儿休息会儿。”卡米丽把药箱收好，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我去前面招呼下刚进来的客人。”
　　她转身走向书店前区，留我一个人坐在弥漫着咖啡香气的角落。我难受地摆弄着左手指尖的纱布。
　　(我真是没用啊！)
　　心里的声音在尖叫。
　　（做个咖啡都能把自己烫伤……还把以前的伤口暴露出来让她担心……)
　　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
　　（我真糟糕。只会给她添麻烦……）
　　不知过了多久，卡米丽的声音带着一丝雀跃响起：“嗨，诺瓦，看！这是奖励你的。”
　　我抬起头，看到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了过来。杯口漂浮着细腻的奶泡，上面用焦糖酱拉出了一个歪歪扭扭但很努力的心形图案。
　　“双倍奶，不加糖，用的是深度烘焙的豆子。”她把咖啡轻轻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深色的眼睛里带着温柔的鼓励，“我记得没错吧？你学生时代最爱喝的这个。”
　　浓郁的咖啡香混合着奶香扑鼻而来。我看着那杯咖啡，卡米丽做的拉花虽然不完美，却那么真诚可爱。我甚至有点舍不得搅拌破坏它。
　　双倍奶……是我学生时代偏爱的口味。那时候，生活似乎还带着甜味。后来，在斯泰斯泰市……那个名字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带来一阵模糊的潮湿……在繁重的工作压力下，我几乎只喝苦涩得让人皱眉的黑咖啡，用它来强行驱赶疲惫。
　　这杯来自过去的、带着甜香和笨拙心形的咖啡，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触碰了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
　　“可，可是……”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搞砸成这样，笨手笨脚，还烫伤了自己……为什么要奖励我？” 我配得上这份奖励吗？
　　卡米丽在我旁边的椅子坐下，托着腮，认真地看着我：“奖励你今天有勇气去尝试一个普通店员的工作啊，诺瓦大小姐。”她故意用了那个曾经的称呼，带着调侃，却没有丝毫讽刺，“曾经站在世界高处的诺瓦大小姐，愿意放下过去，从零开始学习这些最基础的事情，哪怕失败，哪怕受伤。这份勇气，难道不值得一杯咖啡奖励吗？”
　　我看着那杯咖啡，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掉进杯子里，在奶泡上砸出小小的坑，荡起一圈圈涟漪。
　　咖啡里混入了咸涩的味道。
　　(我真糟糕，把卡米丽给我做的咖啡也弄坏了。我真恶心。)
　　这个念头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诺瓦！”卡米丽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找纸巾，“这……对不起，我不该提以前，不该叫你大小姐的……我真是个坏人，又惹你难过了……” 她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没有！不是！不是的！”我赶紧用力摇头，摇得眼泪都飞溅出来。我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你的咖啡……太好喝了。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我这么废物的人……我配不上……配不上你对我这么好……”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卡米丽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点强硬，她抓住我的肩膀，迫使我看着她，“你明明会那么多东西！那些知识，那些技能，不是谁都能掌握的！它们只是……暂时在这个小书店里用不上而已！”
　　“你生来就站在高处，见过更大的世界。我很担心……担心这种平凡的生活，这种笨拙的开始，会让你觉得委屈。所以看到你愿意尝试，我就特别高兴！第一次做这种事，失败不是很正常吗？别这么难过啦，我的大小姐。”
　　“你现在伤还没好全，我给我可爱的员工放个病假吧！”
　　“我不要休息，”我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却异常坚决，“我要帮你干活。现在，马上！”
　　卡米丽看着我还红肿着的眼睛，无奈又纵容说：“好吧好吧，拗不过你。那……你就先从最轻松的做起。” 她指了指书店里那一排排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喏，去翻看翻看咱们店里的书吧。熟悉熟悉有什么书，讲什么的，到时候客人来了，你也好帮忙推荐推销，对不对？”
　　她推了推我的背，带着鼓励的笑容：“去吧，乔安娜·琼·索恩店员，你的第一个正式任务——‘沉浸式’熟悉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