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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昆仑以西 ...

  •   霜戈揣着满腹对望舒的担忧,快步走向城外的军营。爹爹陆将军的营帐很好找。还未靠近,便已感受到帐内凝重的气氛。

      亲兵守在帐外,面色肃然,见她来了,略一点头,并未阻拦,只低声道:“小姐,将军正议事。”

      霜戈放轻脚步进去,只见爹爹身着常服,眉头紧锁,坐在主位。下首几位将领和幕僚也都面色沉郁。案上摊着一张巨大的西北舆图,上面标记着许多红黑符号。

      “……斥候回报,突厥几个部落近期频繁调动人马,像是在积极备战。”一位参将沉声道,“他们的后方反而异常安静,也不见囤积粮食,探子混不进去,具体意图……难以捉摸。”

      另一人接口:“边境几处关隘也报,发现小股精锐探头探脑,一打就跑,滑不溜手,不像往常那般叫阵挑衅,倒像是在试探虚实,或者说……故意吸引我们注意。”

      陆将军的手指重重按在舆图上某一点,叹了口气:“虚虚实实,这才是最让人心烦的。若明刀明枪来犯,我大晟边军何曾惧过?怕就怕他们暗地里憋着坏,而我们如同睁眼瞎,连他们要打哪里,何时动手都无从判断。” 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深深的忧虑,“粮草、兵力、民心,经不起长久这般猜疑消耗啊。”

      霜戈安静地站在角落,听着爹爹和将领们的讨论,心也揪紧了。突厥的异动像一片浓重的阴霾,压在每个人心头。她原本想询问爹爹是否知道长安永王府近况,此刻也哽在喉间,难以出口。

      正在这时,帐外传来通报声。一名校尉领着几个兵士押着几个人进来。

      那几人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身形高大,肤色白皙,头发竟是如麦穗般的金黄,眼睛如同翡翠或湖泊般的绿色、蓝色。穿着也与中原、突厥、西域诸族迥异,满是风尘的衣料看得出原本质地上佳,风格奇特。

      他们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话,语调急促,脸上带着惊惶和急切,显然是在努力解释什么,但在场无人能听懂半个字。

      校尉禀报:“将军,巡逻队在西北三十里外的戈壁滩发现这伙人,形迹可疑。看他们携带的货物,像是商队,但长相奇特,担心是突厥派来的奸细探子,就先扣下了。他们的言语很奇怪,完全听不懂。不是突厥语,也不是任何已知的西域方言。”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敌友难辨,又是这种敏感时期,处理起来颇为棘手。

      霜戈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人,他们虽然焦急,但眼神中更多的是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而非凶狠。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金发男子似乎看出了案后的陆将军是领导者,他努力镇定下来,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沟通欲望。

      搜身完毕,陆将军微一颔首,示意亲兵稍松束缚。

      金发男子指了指他们被收缴的行李,示意兵士拆开检查,那里面只是一些奇特的宝石机巧,并无兵戈。

      接着,又指了指帐内的寒刀,然后急忙摆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横,做出惊恐被杀的表情,又连连摆手摇头。

      “他的意思是,他们是商人,不是士兵,不想打仗?”一位幕僚迟疑地解读。

      最后,金发男子示意着陆将军案上那幅巨大的西北舆图,又指了指自己。

      得到允许后,那人立刻上前,捡起案上的毛笔,在一旁胡乱勾画,才堪堪适应了软劲的笔锋。

      他俯身看向铺在案上的舆图,没有看中原部分,手指直接点向了舆图西侧那片绘制得最为模糊、甚至有大片留白的区域——那里通常只标注着“西域诸国”等笼统的名称,山川河流仅凭古老传闻勾勒,谬误甚多。

      他的笔锋落下,开始沿着舆图上那条依稀可辨却断断续续的古道痕迹,向西移动。令人惊讶的是,他对这片在中原人眼中已是极度陌生的区域显得异常熟悉,在一些连名字都已湮灭的古国遗址位置停下,添加了新的绿洲和路径标记。

      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

      然而,他的笔并未停止。毛笔坚定不移地继续向西,越过了舆图上最后一道边界,那儿象征性标注着「崑崙」二字,是中原认知中世界的尽头,是神话传说里太阳西沉、凡人不可及的秘境。

      他的笔锋,清晰地、毫无迟疑地画在了代表未知与虚无的空白处!

      他在那空白处画下了一道巍峨连绵的雪山屏障,笔触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敬畏。他指了指图画,又做出艰难攀爬的手势,然后,他的路线穿过了这道新的山脉,在山脉的另一侧,画下了农田与河流的图案,最后,在纸张边缘,他画上了几栋中原人从未见过的建筑,圆顶拱门,风格迥异。

      他直起身,用力地指了指这些画在地图之外的图案,又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眼神灼灼地看着陆将军。

      “……”

      营帐之内,落针可闻。笔锋划过舆图声犹在耳畔回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幅被轻易改写的舆图上。爹爹与诸位叔伯脸上露出惊疑、震骇、甚至惶恐。

      陆霜戈怔怔望着那被重新定义的疆界,默然立于帐中,帐外北风呼啸,带来遥远的回响。女孩的目光越过帐内诸人,仿佛已穿透营帐,投向那舆图之外、茫茫未知的广阔天地。

      她自幼长于边塞,知云郡之广,知长安之盛,知突厥之患,亦知宫闱之深。可现在,她所思所虑,她所忧所惧——在这一笔面前骤然坍缩。

      一念既起,胸中块垒尽碎,亦万钧压身。

      多年以后,在《霜戈七十秋》的作者面前,陆国公回忆往昔,慨然曰:“自此,吾方知天下偌大。”

      霜戈征得爹爹同意,去了暂时扣留那队西来商贾货物的营帐。爹爹吩咐了,将那几人软禁起来,好吃好喝款待,再派专人沟通,图画和肢体并用,双方都在尝试学会彼此的语言。

      她步入临时充作库房的营帐,目光掠过那些捆扎整齐的异域货物。风干的肉脯散发着辛辣的香气,粗纺的羊毛织物叠放如山,还有各式叫不出名字的古怪器皿,辨不出文字的书籍图册。忽而有微光一闪,她的视线定格在一口半开的木箱深处——

      那里静静躺着数只杯盏,式样简朴至极,却在昏暗帐中流转着不可思议的清辉。她俯身取出一只,触手冰凉滑腻。

      此物通体澄澈,毫无瑕疵。日光从帐隙漏入,穿过杯身,在地面投下一圈晃动的光斑,仿佛一捧凝固的流水。她凝神细看,只见杯壁清晰地映出指节轮廓。

      毫无阻滞的透彻,她生平仅见。

      昔日长安宫中,她随望舒赏玩过无数珍宝。后宫贵妇鬓间的玉簪,腕间的玉镯,腰间的玉佩,那些“水头足”的顶级美玉,也是不过温润的半透明,内里云雾氤氲。何曾有过这般纯粹的通明?

      “水玉……”她低喃出声,给这片清澈的晶莹取了个名字。

      她立刻想起了望舒。那个对一切新奇事物都充满好奇、眼睛里藏有星星的女孩。望舒的爹爹,永王爷,也是出了名的喜欢搜罗各种奇巧玩意儿,父女俩在这方面如出一辙。

      若是望舒见到这个,不知会多么惊喜!她几乎能想象出望舒收到这“水玉”杯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大眼睛惊奇地瞪圆,爱不释手,欢呼雀跃的可爱模样。这或许能稍稍驱散那些笼罩在永王府上的阴霾,给好友带去一丝真实的快乐。

      她小心地选取了两只杯盏,以软布细细包裹,揣入怀中贴身处。想着下次给望舒写信时告诉她:在那遥远的昆仑之西,竟有如此剔透如水的玉石。等她下次随爹爹回长安述职,定亲手带给她。

      然,连日以来,突厥的游骑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在云中郡外围越聚越多,试探性的冲突日益频繁,突厥人的马蹄声似乎就响在三十里外的旷野上,敲击着嗜血的韵律,越来越密,越来越近。

      将士们夜夜不得眠,居民忧心忡忡,小儿不敢夜啼。

      烽燧台上的狼烟,连绵成线,终日不绝,将焦灼涂抹天际。斥候的马蹄频繁进出,粮秣、箭矢、伤药被一车车紧急调运往前线。将帅们连日宿在军帐,眼窝深陷,沙盘上的标记一次次被挪动。军令一道道发出:从南方调兵、转运囤粮、加固城防……

      这一日,一道命令终于下达至慈孤堂:即刻整装,南撤至后方。而小小的霜戈,甚至来不及同好几日未见的爹爹告别。

      这命令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涟漪不断的池塘。慈孤堂内炸开锅般的忙乱起来。妇人们仓皇地收拾着本就不多的细软,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感染,有的茫然无措,有的吓得啼哭不止。韩伯嘶哑着嗓子尽力维持秩序,指挥着众人将口粮、被褥搬上寥寥几辆骡车,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惶惑。

      那队身份不明的西域商贾及其带来的奇货,也被严密看管着,列入了转移的队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昆仑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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