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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长安来信 ...

  •   晟朝关于陆霜戈的传记颇多,以《霜戈七十秋》流传最广。其开篇有载:

      “国公幼年,风仪卓荦,神采英迈。怀瑾握瑜,负不世之奇气;刚肠嫉恶,秉金石之坚毅。其胸次洞达,尤怜孤茕,见弱质而必恤,闻悲声而辄恻。

      尝值慈孤堂前,群童因饴糖相争,喧呶鼎沸,挥拳相向。公见其状,振衣而入。

      其时也,塞风卷沙击户牖,日色昏黄映孤庭。公取长短二木为兵,先以长棍破空,若苍龙摆尾,劲扫千钧;复持短杖迎风,似灵蛇吐信,轻挑万变,尽显从容之姿。身若惊鸿翩转,气似昆玉凝辉,虽童稚嬉斗,竟现沙场秋点兵之概。

      众童目睹神技,愕然屏息。公乃掷棍于地,曰:匹夫之勇,徒增笑耳。须记公平之道,众当和睦。”

      然,《霜戈七十秋》此书,虽文笔生动出彩,似是名家手笔,却因内容过于详尽,犹如亲历,著者名姓又散佚不可考,故而在后世史家眼中颇多争议。有疑者斥其为野史附会,稗官妄言,岂有军国重臣生平巨细靡遗至此之理?

      亦有辨者言:陆公晚年急流勇退,归隐山水,深得昭月女帝信重,恩遇不绝,自有闲暇追忆生平,口述往事,由身边亲近之人执笔记录,亦在情理之中。

      恍惚间,似乎真能看见,历史的烟尘深处,白发苍苍的陆霜戈于某个冬日,重返故地,看着慈孤堂新一代的孩童们奔跑玩闹。风拂过她遍布岁月沟壑的容颜,她对着那位身影模糊在光阴里的记录者,微笑着开口,将那些尘封着的童年轶事,一一细细道来。

      陆霜戈的娘亲去得早。陆将军只得将这唯一的女儿带在身边,在这边陲军营里跌撞着养大。军务繁忙,他能给的看顾有限,小霜戈便自己摸爬着野长。

      她最常待的地方就是慈孤堂,和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滚在一起,打闹争抢,也相依相伴。

      时不时地,她也会泡在校场。校场上的沙土浸透了汗与血的气息。她踮着脚去够那些比她高出太多的兵器架,偷学兵士们操练的把式。她天赋极高,身形灵巧,悟性惊人,一套刀法看几遍就能模仿个形似,再有人随口指点一二关键处,她便能迅速抓住神韵。

      骑马更是无师自通,第一次被抱上马背就知道紧紧抓住鬃毛伏低身子,摔得鼻青脸肿也不哭,爬起来再上。

      军中那些粗豪的汉子与耐心的阿姨们也乐意在闲暇时教她两手真功夫,眼见着她一双清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学得飞快。这也是他们枯燥戍守生涯里一点鲜活的乐趣。

      爹爹处理军务时,她就在一旁的小桌子上,装模作样地摊开兵书。那些晦涩的字句和阵法图,她其实看不太懂,但看得极认真,小眉头蹙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勾画。偶尔父亲抬头看她,见她安静乖巧,便欣慰地笑笑,继续埋首案牍。

      若是爹爹和部将们议事,她有时会被抱到父亲膝头坐着。大人们谈论着敌情、部署、粮草,那些词汇如同天书,她听得云里雾里。她看着爹爹和叔叔们沉凝的脸庞,看着沙盘上推来移去的小旗,悄悄地将那些布局记在心里。

      小霜戈就这样一日日地长大,像戈壁滩上坚韧的沙棘,迎着风沙,悄然抽枝。她骑马的姿态越来越稳,挥动木棍时,破风声也日渐凌厉。

      只是她未曾留意,身后总有一道复杂的目光追随着她。陆将军看着女儿在校场上肆意飞扬的身影,看着她摆弄兵器时发亮的眼眸,那欣慰自豪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忧虑。他布满了厚茧的手,轻轻拂过女儿汗湿的额发时,总会想:这条路太苦,太险。他只愿他的小姑娘能平安喜乐,而非踏上这片浸满血与火的沙场。

      可小霜戈浑然不觉,她只感到风吹过耳畔的自由,只看到手中木棍指出的广阔天地。她的世界,正在这混着沙土、汗水与金属气息的校场上,一天天变得清晰而辽阔。

      ————

      这天,喧嚷的云郡驿站。驼铃碾碎风沙,马蹄踏起尘土,中原来的旅客在此停留,带些货物信件到此。

      突厥阻断了大漠边关,此处便是国之边境,来往西域的商旅早已是千年前的模糊传说。空气里混杂着牲口、干草、汗水和远方带来的陌生气味。

      霜戈穿过人群,径直走向驿丞当值的角落。她常来,驿丞识得她是陆将军家的女公子,笑着从一堆文牒函件中翻捡,抽出一封信递来:“小姐,长安来的,刚到的。”

      信笺是常见的棉纸,触手却似比边塞的粗糙纸张细腻几分。封口处,一枚小小的花押压得仔细——那是永王府李望舒独有的印记。

      自望舒六岁开蒙,能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大字后,她们之间便有了这跨越千山万水的书信往来。

      最初的信,字大如斗,墨团洇散,笔画时常飞到框外,霜戈需就着灯烛,连蒙带猜,方能读懂那些充满童稚趣味的诉说,常看得忍俊不禁。

      但不过一年多,望舒的字便如同经春风梳理过的柳枝,陡然间秀挺工整起来,隐见锋棱,已是极好看的了。

      霜戈唇角不自觉地弯起,小心地撕开封口,走到驿站窗边光亮处,迫不及待地展开。

      笑容很快在她脸上凝住了。

      信上的字迹依旧清丽工整,问候句式也是她们之间惯用的,遣词造句甚至比以往更规整、更符合仪范。但通篇读下来,却透着一股空洞。满纸都是“长安近日天气晴好”,“爹爹娘娘身体康健”,“听闻西北风物壮阔,羡姐姐自在”,以及反复出现的“盼姐姐早日回长安相聚游玩”之类的套话。

      霜戈皱了皱眉,将这封信从头到尾又细细读了一遍,试图找出望舒独有的鲜活语气。但字里行间只有一种刻意维持的、滴水不漏的端庄。

      这不是望舒。她认识的那个李望舒,会偷偷跟她抱怨宫中礼仪繁琐、会兴奋地描述爹爹给她做的跳跳蛙,会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同她分享。

      郁闷堵在心口,霜戈捏着信纸,先前那点雀跃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将信纸仔细折好塞入怀中,连原本想在驿站看看有没有新奇的西域玩意给望舒捎回去的心思也淡了,转身便朝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霜戈径直走到床头一只漆木小箱前。箱子里整齐地叠放着她珍视的物件,最上面便是厚厚一沓信笺,全是望舒这些年写来的。她将最新这封放在最上面,又往下翻出前两封。

      果然,前一封,再前一封,虽然内容略有不同,但那股子公事公办、谨慎客套的味道如出一辙。她继续往下翻,直到找出三个月前的那一封。

      那封信的纸张似乎都更柔软亲切些。展开来,仿佛能听到望舒欢快天真的声音透纸而出:

      「……霜姐姐,我最近常和朱真一起玩!就是宫中炼丹师,朱先生的女儿,她懂得可多啦,虽然我觉得她有时候也是瞎捣鼓……我们偷偷学大人炼丹,在我家后院僻静处垒了小灶,找了个旧陶罐,放了好多东西进去呢!有亮晶晶的朱砂、味道怪怪的硝石、还有我从厨房偷拿的一点点硫磺(听说这个很厉害!)、晒干了的蝉蜕、捡来的彩色石头子儿、还放了一堆桃花瓣……我们觉得炼出来的肯定是吃了能变漂亮的仙丹!」

      字迹到这里有些激动潦草,墨点也多了些,可想见当时书写人的兴奋。

      「……然后我们就点火烧啦!烧了好久,陶罐都烧红了,突然‘砰’一声,罐子裂了!还好我们躲得远,没伤着,就是溅出来的烟灰把我们的脸都熏黑了,互相看了笑得肚子疼……不过后来还是被管家家丁发现了,告到了我娘亲那里,娘亲很生气,说玩火太危险,狠狠训斥了我们一顿,还罚我抄了一遍《礼记》……爹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叹气,说他最近老是头痛,睡不安稳,听着我们闹腾更心烦……」

      「……霜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长安最近好像有点闷闷的,爹爹头痛老不好,娘亲也总是叹气,我问他们怎么了,他们只说没事……真想念以前和你一起爬假山、掏鸟窝的时候……」

      信的最后,笔画有些拖沓,似乎书写人心情也低落了下去。

      霜戈的手指抚过这三个月前的字句,对比着刚刚收到那封干巴巴的套话,心一点点沉下去。望舒不是突然变得无趣或疏远了她。是长安,是永王府,出了什么变故。是王爷持续的头痛和王妃莫名的叹息,让那个原本天真烂漫的李望舒,被迫学会了谨慎和沉默,连写给远方挚友的信,都不敢再畅所欲言,只怕一字不慎,会带来什么麻烦。

      这想法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霜戈因阅读信件而升起的那点暖意。沉甸甸的担忧压在她的心口。

      幼时长安宫中那次惊心动魄的满月宴,那些皇子们言语间的机锋、继后温婉面具下的考量、莺美人低语中的隐秘……那些她曾窥见的、属于长安的波谲云诡,瞬间冲破记忆的迷雾,变得清晰无比。

      长安城内的局势,怕是又如同绷紧的弓弦,焦灼欲断了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长安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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