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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未抵洋(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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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亚基尼,尔西拿伊人并没有举行追悼会或其他哀悼仪式,只是继续日常的生活。
文君在防水纸上做了许多笔记,我们下深海时,她将笔记交给卡狄拉。大鱼很乐意多一项工作,除了照看牧群,它会每天检查笔记是否完整,然后把纸张仔细小心地夹带在身边。当我们回到浅海,文君认真数了数笔记,卡狄拉没有弄丢一页纸,它骄傲得转了一个圈,发出咔哒咔哒的嘤嘤声。
我在旁边看她细细地数,那些纸张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许多我看不懂的符号。这些符号在世界上任何一本书上都没有,这是一个语言学家天才的私人记号。文君小我六十多岁,我们大抵也算是忘年交了。她说,这次考察结束后,她要去南洋诸洲的一个小岛上,那里有一群追逐火山的人。
这次考察的收获她需要花三年去整理修订,最后出版成册。事后极有可能再拿一个奖,正好充当她下次考察的资金。文君再次向我发来邀请,我答应了。下次旅行想来不过是五年后,我还健朗,当然得出去看看世界。
可惜事与愿违,我在潮昇省修订《海城风物》时,故乡传来悲信,说姐姐急病离世。我紧赶慢赶回到西北,参加了姐姐的葬礼,处理完家中许多事项,只觉茫然劳累。西北又落一冬雪,我在那年失去了不少亲人,三五战友也都亡于旧伤,心力交瘁之下也生了病,终究没能赴约。
不过文君给我寄了许多信,有她在小岛上游历时的所见所闻,也有些我根本看不懂的学术注脚,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错把手稿原文发给我了。我小心保留着那些信件,万一她某天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写书需要,我总得有能给她的东西。后来,她终究没打那个电话,而是直接寄了《火山深处,诞生于熔岩》的原稿,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先一步看见这本书,令人如此荣幸欢欣。
那时,距离这个约定已经过去了十年。时光匆匆啊。近年来跑了一趟西南,终于写完了《血珍珠》,可惜我说不定真是老糊涂了,写出来的东西让自己也不太满意,像年轻时学识不丰就敢侃侃而谈的愣头青。为了证明自己不服老,在旧稿里翻翻找找,意外发现了好几遍《未抵洋》的修订稿。
花了两个月时间修订,再加上这一章,《未抵洋》的终稿大抵就成了。今年是3023年,文君又发来邀请。她说,在雪山深处有一群神秘的生物,很漂亮,雪山上的星星也很美。这次我必须去了,我已经失约了她四十二年,说来惭愧,惭愧!正好今年做了体检,一切都好,还支撑得起一次雪山之行。
在我奔赴雪山之前,再说回大洋中的尔西拿伊人。我会反复修改这段经历,努力去遣词造句,大概也是因为我十分之喜爱她们。那是我接触过最美好的人,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海里多待几年。
对于我最好的尔西拿伊人朋友亚尼洛,我曾好奇过,她与亚基尼是不是母女,因为她们的名字太过相似。亚尼洛对我的疑问一头雾水。尔西拿伊人没有姓氏,她们不继承谁的姓氏,也不会需要延续自己的姓氏。这就同她们的繁衍方式息息相关。
到了繁殖季节,尔西拿伊会在大洋中洄游,与其他阔尾种的海族交流,询问今年的“交游路线”。所谓“交游路线”,就是一些特定海洋种族的繁衍路线。一个族群的女性海族会在“交游路线”上的特定地点产下择精卵,而后直接离开,而另一个族群的男性海族到来后进行排精。而这批“幼生体”最终会被第三批海族收养。
幼生体母不详,父不详,学习继承的文化又是第三族群的文化。
尔西拿伊人中只有女性,某些族群则只有男性。从整个海族群体而言,雌雄混居的海族反而是极少数。只有女性海族社群才能收养幼生体,因为女性掌握了文化与生存知识。当一个族群收养了一批幼生体,会不分性别地养大,而后将女性留下,男□□给附近的男性海族社群,或者这名男性愿意自己开辟一个同性族群。
尔西拿伊人没有母亲、父亲一说,收养来到幼生体由整个族群一起照顾,连养母都没有单一的准确人选。她们的亲情是一个紧密的大整体,而不是成人和孩童组成的小家庭。在这个大家庭里,所有人都会爱每一个人,帮助对方,在其面临危机时伸出援手。
正如她们只有一个词去形容“爱”。
也正如她们有不同的音调去形容“爱”,情感是有亲疏远近的,其程度是由后天相处决定的。亚基尼曾是亚尼洛的养母之一,但在亚尼洛成年后,两人的相处不多,亚尼洛有关系更好的亲人。
她们依旧爱着彼此,当亚基尼年老无法狩猎,亚尼洛也会主动承担为她寻找食物的任务。而当亚基尼死去,亚尼洛不会为她长久的伤痛,与亚基尼关系更好的尔西拿伊人则会对我说:“我思念亚基尼。”我们最多只能在海中停留一年时间。
在我们将要返回陆地时,我仍然听见那个尔西拿伊人在说:“我思念亚基尼。”她的“?﹌a╭”像喃喃自语,一个长久困在阴雨天的迷路人。
在陆地上,面对一个因亲人离世而伤感的人,我有许多话术去安慰开导。可在海中,面对一个尔西拿伊人,我发现陆地语言那远胜尔西拿伊人的丰富词汇量如此单薄无力。我无法给出什么长篇大论或至理名言,让她一举走出悲伤,我只好保持沉默。
尔西拿伊人也不需要语言的宽慰。共同漂浮在一块,静静地看着泪伞水母游过,或者望着远洋深邃的蓝,这是最好的宽慰了。这样的陪伴也不长久,另一个人可能随时离开,她们会享受一起停泊的时光,也不会介意同伴在自己还“悲伤”时离开。
每个尔西拿伊人都知道,思念者需要自己去消化思念,用自己的生命走完思念的路。
我们离开那天是个晴天。在不知冬夏的海洋,长期浸泡着暖流,或热带海洋温暖舒适的海水,夏天的概念让人恍惚。我不得不花时间找逻辑来说服自己这说得通。当然说得通,我们来时是夏天,一年之后,离开的季节当然也是夏天。
卡狄拉过来用嘴碰了碰文君的额头,又匆匆忙忙地去管理泪伞水母牧群,听亚尼洛说,卡狄拉似乎有在下次繁殖季前寻找同伴的想法。泪伞水母在它的辛勤管理下繁衍生息到了一条鱼难以招架的规模,必须得寻一个帮手了,用卡狄拉的观念来说,应该是找一个玩伴,把游戏变成“双人模式”。
文君带走了她厚厚的一打手稿,我带走了一脑袋记忆,临了还要问文君抽两张手稿复写,省得我写作写一半忘记尔西拿伊语的“学术知识”。上岸的地方也巧,又是潮昇省的望和滨。我们试图从冈瑟灰尾鼠那里要回衣物,却发现它们虽信守承诺地守住了我们的衣服,但迫于生活压力,用以给幼崽保暖。
没法,我们做不到虐待儿童的事情,就这么赤条条地上了岸。文化工作局的同志很快给我们送了衣服过来,开车送我们去登记档案,载我们去酒店。汽车引擎发动,狭小的车厢让我感到了不适,看惯了无边无际的海,总没法适应钢筋的拘束。我望向车前,试图看看开阔的路面安抚视觉。
远处,老旧的K905缓缓驶来。它和一年前一样,印刷着矿泉水和明星的广告被油箱隔断,被雨淋得发白,车漆掉皮,像个不被爱护的古文物。有关于这辆公交车,有关于那个司机的记忆瞬间出现在脑海。没有拉华赫丹叶与海洋的大脑过于灵敏,瞬间就传递出了枉然,连惆怅也显得尖锐。
我几乎瞬间就弯下了腰,假装整理鞋带。
我该怎么去面对司机的期待?她误会似的欢乐。想着潮昇省要发展起来了,我们是先锋,是先遣军。实则不然,我们为了另的目的而来,面对她热忱的期待,我们只好像做贼似的通通溜走。
回到工作机,我们核销掉本次的暂时入海许可证,录了简单的笔录。回到酒店,文君立刻开始浏览梳理手稿,而我先洗个澡,而后直接躺上床。灵魂似乎还留在海中漂浮,□□先一步踏实下来。柔软而踏实的织物包裹着我,困意渐渐涌上,我意识到自己可以长久安全地睡个整觉。
我还有些犹豫。是否要去见见那个司机,或者我的能量其实比我想得更大。那些勋章其实不只能换来海盗被军舰就地正法,还能换来潮昇省的发展?应该是不可能的。但我今晚会做一个梦,梦见海洋,或者不梦见。
关于尔西拿伊,在这篇文章后,人们仍然所知甚少。
我们还有太多未知谜底的谜题,太多值得敬畏尊重的存在,我们都有一片直至终点也无法抵达的深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