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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未抵洋(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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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漫无目的地游着,即使是在海洋中变得愚钝的大脑也感到了焦躁不安。没有向导的原始之旅是陌生的,而未知往往带来恐惧。海水、光线、浮游生物……一切都显得未知。我没法把这次入海当作特殊的旅行,我真切地感觉到这是“生存”。
下水之前,我又购买了一部分压缩营养剂,大约够我在海下生存一个月。一般来说,我的大体型不会让鱼类贸然发起袭击,但这句话说出来,往往意味着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营养剂食用过半的某天,我正在海深三十米左右的地方前行,海洋澄澈中透着迷幻的淡蓝。连续半个月,我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在警戒,长期的紧绷反而让我失去了敏锐。我的后背突然被一股巨力撞击,疼痛的剧烈程度一时让人担心是不是脊柱受损,一时让人庆幸好歹还有感觉。
撞击之后,我还来不及反应,两排坚硬的牙齿就咬上我的后背,牙齿深入皮肉,我能感觉到咬我的东西开始摇晃,试图通过摆动身躯拽下食物。皮肉被拖拽的痛苦简直是一种折磨,它力道不够,扯不下来,我就得反复感受这种痛苦。血色在视线中晕染开,血腥味让我鼻子受罪,也让我不得不警觉。人肉不一定吸引海洋生物,但血腥味一定吸引它们。
水下战斗对我来说完全是未知的领域,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付正在吃我的鱼,下意识游向不远处的礁石,这一路都是满眼的血色,忍着疼痛游到礁石附近,我不断向后撞击,用岩石攻击袭击者。它吃痛,又不肯松嘴,于是更深入地咬着我的肉,疯狂摆尾,我回之一更剧烈的撞击。
一场毫无观赏性的缠斗后,它或许是发现了我的难缠,终于松开嘴,若无其事地摆摆尾巴离去。我终于看清了它,那是一只瑶琅鱼,一种凶猛的中型食肉鱼,有集群咬死鲨鱼的案例。这条瑶琅鱼还小,否则我今天必须掉一块肉了。不过就现状而言,还不如掉了利索,半挂不挂地连在身上,更难受。
当然,它也伤得不轻,身上鳞片破损,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瑶琅鱼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它就像一直普通的无知无觉的鱼,既不对未到手猎物展露出惋惜,也不为自己一身伤痛苦,捕猎失败落了一身伤,就这么迤迤然游走,轻飘飘地不带走一片云彩,甚至好潇洒的心态。
我希望我也能像它一样潇洒,但眼下的情况我只能焦虑。我无法上岸,因为附近没有陆地,我也无法继续远游,伤口失血严重,很容易招来新的猎食者,或者在活动中我先猎食者一步失血而死。
飘在海洋中,我难得有些迷茫。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而我无处可去。倘若就这么飘着,海会带我去什么地方呢?若我死在海中,我的籍贯是归属了海,还是始终属于陆地?我算客死异乡,还是魂归故里?
伤口渐渐不疼了,我察觉到口中的拉华赫丹叶正在失去效用,连忙换了一片。这个动作打断了我的迷茫,果然人还是得动起来。我犹豫了一瞬,决定是死在回陆地的途中还是死在往深洋游去的路上。最终决定是后者,我这辈子活够本了,陆地上的风景也都看得差不多了,反正都要死了,不如去看看海。
心态一放松,我对即将到来的新猎食者都感到了好奇。但天不遂人愿,我不希望它来,瑶琅鱼偏要给我一口,我盼它来,它偏不来。我慢悠悠地顺着海流,不拘飘到哪,看什么都新奇。由于伤口还在渗血,我在飘动中还有一条淡红色的特效光带,炫酷至极。
渐渐地,我有些困了,还觉得冷,想来是失血造成的失温。但很神奇,在我过去的经历中,流血不是罕见事,它总让人感到恐惧,那是一种生命在流失的本能恐惧。但在海中,我只能感觉到越来越淡的疼痛,以及冰凉和困倦,并未出现恐惧。
我最后看了看游过眼前的鱼群,远处的海闪闪发光,眼皮实在撑不住困倦,缓缓闭上。在这时,一阵指向明确力道强劲的海流突然冲击过来,一只温暖的手拉住我,更多温暖的影子簇拥在我身边,开始研究我的伤口。茫然地睁开眼,拉住我的人是文君,而为我处理伤口的是尔西拿伊人。
术业有专攻。让我不得不坦然等死的水下伤口对尔西拿伊人来说只是小问题,她们从海草丛中找出一种特殊的沙子,暗红色,质地细腻,闻起来有种柠檬的淡香。沙子静置到礁石上,将它与曼利亚斯海草混合。海草化作了一滩黏稠的啫喱状物质,裹起沙子。尔西拿伊人将沙草混合物涂抹在我的伤口边缘,告诉我:“y'ui: ??。”
我问文君,这是什么意思。
文君脸色紧绷,看起来不是很想回答我。我不太理解,想来我最近应该没有惹她不高兴。
最后,她先问了我:“你怎么在这?”
我知道,这句话包含了很多信息。她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孤身出现在海中,又为什么会受伤,岸上怎么样了。我一一告诉了她,包括海盗的处置,和我下水后的经历。文君忍不住说:“你应该到原来的位置找我们。如果不是亚尼洛闻到你的血味,我们会一直等在原地,这样你就危险了。”
我想亚尼洛感激一笑,对方也不知道懂没懂,只是一味地拿沙草混合物往我背上糊。对于文君的话,我只能回答:“一时着急,没想起来。”她看起来很生气,但气了好一会,到最后也没说我什么。我松了口气,开玩笑着说:“差点就能体验到海葬了。”
文君突然说,在我离开期间,部族里的老人亚基尼去世了。原本,尔西拿伊人计划着,如果等不到我,就先分出一部分人去“送葬”。
我为亚基尼的去世感到惋惜,有些愧疚地想,希望我没有导致她不能及时“入海为安”。我活了下来,却又一位老人死去,哪怕是寿终正寝,死亡也总令人感到悲伤。
等尔西拿伊人帮我做完伤口处理,我就回归了这个队伍。半个月来睡眠不足,我很快沉沉睡去,辛苦文君带着我走。等我醒来,大家伙卡狄拉正匆匆游来,巨大的尾部扇着,疾风骤雨般冲过来,水流把我退远了好一阵。卡狄拉依旧忙碌,它知道部族要为亚基尼送葬,特地分出一部分泪伞水母,用声似咔嗒的语言叮嘱尔西拿伊人按时吃饭,它会继续放牧,等到她们回来。
尔西拿伊人带上数百只泪伞水母,一部分人放牧着水母,让它们跟上队伍。另一部分人轮流照看着亚基尼,带着她往前游动。她们通常分出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这位去世老人的手臂,缓慢地向前游去。按理来说,对于在部族前行的过程中带着一具尸体多少让人恐惧,但尔西拿伊人不会,她们也明白陆地对死亡的忌讳,从未提出让我和文君搀扶亚基尼。
我问亚尼洛:“亚基尼要去哪?”
亚尼洛说:“她要到‘文阿戈尔(W?k╰ee)’去。”
在尔西拿伊文化中,文阿戈尔是生灵的归所。我一度以为这是什么神话传说,文阿戈尔类似于地府、冥界、英灵殿一类的概念。直到尔西拿伊人搀扶着亚基尼,一路往深海去,我才隐约意识到“文阿戈尔”确有其事。
我们一路往更深的海底去,周围看不见光了。文君再度用海下作业尼龙绳把我绑在身边,防止我这个探险白痴走丢。深海,视野变得漆黑,只有越发深邃悠长的水流声,更深更黑的地方涌上来一声咕咚,仿佛是海洋在沉睡中呼吸。生物也开始变得庞大而静默,它们体形硕大,沉默着从我们身边游过,当一只足有七米高的大鱼路过我,鱼鳍擦着我的脸,我才发现它的存在。
我们也看不见尔西拿伊人了。发着微光的泪伞水母在路上被吃掉大半,剩下的停在中层海域,尔西拿伊人任由它们四处漂游,不在意自己返回时“牛羊”还在不在。视野中只剩下了漆黑,能见度为五厘米,我甚至看不清自己,除了系在腰上的尼龙绳,我只能感觉到浩渺的海洋。
伸出手来,动动双腿,我能感觉到我仍存在,可我看不见。这种境地就像做梦一样,你只剩下了感知,嗅觉、视觉都“消失”了,它们没法给你反馈,你仿佛缩小成了一个有感知的球。只有在深海,你才能意识到“你”只是“你”,“你”只有那么一小点。从前所见的蓝天白云,青草红花,是世界给予你的,它给你以链接,让你脚踩实地,不会迷失。
而在深海,它什么也没有给你,你只能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漂流,听海洋时不时打呼。拉华赫丹叶让我无惧于深海海压。事后,我后知后觉地恐惧,如果当时拉华赫丹叶失效,我又来不及替换,自己会死得有多猎奇。
但即使有拉华赫丹叶,海压的存在感依旧明显,我的思维越发迟缓,洋流流动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厚重深邃至极。我至今仍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水流声,一会仿佛急流越过狭窄的岩石管腔,一会仿佛大量气体从火山中喷涌。
这种声音不绝于耳,再加之以视觉黑暗的赋予的“整体”心理作用下,海洋似乎成了一个超出人想象的庞大生物,它在沉睡,发出呼吸声。你在它的体内。你是这深海无知无觉的小生灵,神智空蒙,懵懂无知,不懂得恐惧,不懂得欢欣,没有任何情绪,醒来时也仿佛昏睡着,只是漂游。
我必须是不是摸着尼龙绳,或者触碰自己的肢体,以此确定自己的存在和形状,而不是化作海水的一部分。触觉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它能唤醒我被海软绵厚重之压力盖得几近消弭的思维。我也不敢说话,在这种原始肃穆的寂静中,声音太突兀,反而给人以另类的不安,极其消耗心理。
好在文君会时不时拉住我的手臂,她搀着我,像搀住又一个去世的人,准备去“海葬”。
尔西拿伊人就在离我们不远处,她们也不说话,我们看不见她们。但我们能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她们在轮流扶着亚基尼,整齐排着队,神色平淡中带着庄重,带她去文阿戈尔。
我不知道自己在深海游了多久,突然某一刻,尔西拿伊人带着我们向上游去。分明这也是一点光亮都没有的深海,我却奇异地能看见一些景色了。眼前的海域是深灰色的,空旷寂寥,远处大型海洋生物的影子绰绰落落,一如传说中的巨妖。
那会,兴许是视觉的回归唤醒了大脑更多区域的功能。我的“陆地病”发作,出声问道:“深海没有那么多生物,它们吃什么?”
文君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她卡了会才说:“深海生物的身体结构和我们不同,它们对能量的利用率极高,以热能、辐射能为养料。你放心,它们不吃肉,也不吃素。”
思维缓慢的大脑还在消化这些话的内容,尔西拿伊人停了下来。
亚尼洛对我说:“y'ui: ??。”
我再次疑惑,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