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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抵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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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0年六月,坐标潮昇省。
语言学家,我的好友慎文君对我说:“我要去研究一种新语言,你来不来?”在我答应之前,她又说:“要你到水下去,差不多六个月不能回到现实社会。”她说完这句话,我们三天后就到达了阿贺拉。但我们的目的地不是阿贺拉,而是曾出现在阿贺拉近海大陆架,水下的一个小部落。
阿贺拉位于大陆东部的潮昇省边缘,一座海滨城市。潮昇省是东南沿海经济带上步伐较缓慢的孩子。她最优越的基建还是70年总政府集中投入的结果,大量沃兹沃思式的居民住房,少数地标性大厦,几座批发式的巨型城市雕塑。她的姐妹省份们在这几年经济飞黄腾达,居民住房翻新,大厦越建越多,城市建筑也融合出了当地特色。
鹭汀省最争气,短短十年从平平无奇到享誉世界的旅游城市,经济总量常年位居榜首。而在潮昇省,街道上的商店招牌底色变浅,字体褪色后发黄发白,几道雨水混着颜料流下的泪沟长久烙印其上。门店前是坑洼不齐的水泥地面,散落着鱼鳞、鱼腥和食品包装袋。蟑螂当街前行,行人熟视无睹。
建筑已经老旧了,人烟一年比一年稀少。她留不住人。与其他经济带省份一比,她好像从未往前踏步,一直留在十年前。连这十年也褪色老旧了。但潮昇省基建完整,水电设施齐全,道路四通八达,物价较低廉。我们出发前往阿贺拉的路上曾在一个小村里歇脚,文君很惊讶,即使是在潮昇省最偏僻的村子里,屋顶还在用茅草和木头糊弄事,它们的电灯也可以稳定亮起,水龙头可以出水。
我问她:“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文君常年在远离文明的地方工作,她说:“两年前我去岛那特拉江上的一个雅奇斯德人部落,回到文明社会打算正经洗个澡,当地人告诉我水管老化,这两周停水,要用水去江边打,那可是城中心。”难怪我总觉得那会的她说话带着古怪的口音,原来是因为我不是雅奇斯德人。
很快,我们在商店里买齐了生活物资,两箱压缩营养剂(忽略口味,足够吃一年),四百卡拉页的防水纸,一盒500ml的防水笔,我额外要了一串路边摊的珊瑚挂件。购物所花的时间超出预计,我们两个老古董没想到现在买压缩营养剂需要登记留案,因而我们无法按时到达公交车始发站。为了乘上唯一能带我们到达目的地的公交车,我们来到了潮昇省的边缘,阿贺拉市。
城市的名字起源于保卫战争时期,一个在镇上落脚的极西洲人,阿贺拉·尼斯华。她是尼斯华王室的公主,跟随王室军队来到当时沦为殖民地的潮昇省,在封地(今阿贺拉小镇)上生活。在当时一众殖民的王室先锋中,阿贺拉罕见的善良。她将城市视作自己的家乡认真经营,与当地居民和善相处。冷暖自知,城市记得她的善良,至今将她的名字作为市名。
阿贺拉作为潮昇省难得的旅游业支柱,整体设施看起来比省会城市还繁华。那些潮流时尚的,凡是首都有的,各大“经济重省”有的,它几乎都有。各地旅客戴着遮阳帽,皮肤光滑细腻,嘴角带着笑容。旅客刚从沙滩回来,小腿上还附着着沙粒,小镇路面上都覆盖着一层人们踩来的细沙,走上去沙沙响。她们走进路旁装修细致华丽的精品店,熏香的冷风就浅浅泄露,与空调外机吐出的热风抗衡一瞬。
这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文君带我乘上公交K905。似乎通往古老的都是陈旧的。我们即将前往一个边缘之地,K905也与新潮美丽的阿贺拉格格不入,它的车身印着全峰矿泉水的广告,代言明星的脸被油箱和车身隔成滑稽的两半,整体花白斑驳。走进车厢,扶手上的漆掉了大半,投币箱右上角缺了个口。司机是个中年人,她一开始甚至没打算停车。
司机在离站台十米远的前方慢半拍地停住,我们俩上了车,她尴尬地说:“这趟车经常没人,我都习惯直直往前开了。”文君没说话,她是语言学家,但不擅长进行人际交往。语言对她来说仿佛是一种数学题,她只喜欢解题,和发明它们的“数学家”交流,不习惯同其他“学生”来往。
我习惯了。这也是她需要我的原因。我们结伴出行时,我负责处理她研究以外的任何事务。我对司机说:“是这几年才这样的吗?”司机说:“不,很早了,得有二十多年。”她告诉我们,这趟车只有寥寥四个站点,分别是始发站、阿贺拉市中心、望和滨以及终点站,是三十年前专门为各路专家设立的。
当时,总政府准备打造东部沿海经济带,然而经济发展总难免影响到自然环境,为了减少负面影响,总政府号召了千人的科研队伍在海滨地带考察,从生物、水质,土壤等多方面综合考量,确保政府兴建的港口不会导致某种海滨物种灭绝及类似问题。K905就是潮昇省开发时期的遗产,那段时间一群专家住在阿贺拉,起了床就坐上K905,一路到望和滨去考察,回程时就在阿贺拉稍作歇息。
现在,东部沿海经济带已经有了自循环的能力,专家们离开了,这条“科考专线”也逐渐从沿海城市消失。鹭汀省和潮昇省是唯二还留着专线的省份,前者拿它做生意,将其作为人文历史的一部分发展成旅游收入,后者纯粹是忘了。幸好它健忘。
这时,司机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高兴地问我们:“你们是科学家吧?政府打算重新开发潮昇了吗?你们是不是来考察的?”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含糊笑着。这一路上司机都很高兴,我们下车时,她还邀请我们在科研后务必去她家里做客。
她开车前往终点站,那辆陈旧的车微微晃动,高兴地吐着燃料废气。而我们来到了一片海滨。这里的海滩没被开发过,没有黄金沙滩和蔚蓝海水,海水呈现出一种野蛮深邃的藏蓝色,踩在泥灰色的潮湿沙岸上,鼻尖闻到浓烈的咸腥味,步伐让两旁的耐盐碱草丛立刻被惊扰,蹦出几只我不认识的小动物,一溜烟往更茂密的坝边草堆里去了。“冈瑟灰尾鼠。”文君说,“它们吃草滩里的小虫,胆子不大。”看出来了。我想。
我们还要往深处去。文君取出一个边长有手肘长的密封盒,里面是压实的叶片方块。她撕下一片植物叶片,让我把它压在舌头下。这是拉华赫丹叶,能让陆生生物在水下生存。我听中古陆的朋友说,她们那儿已经彻底上岸的生物回到水里会溺死。似乎只有在西大陆,海陆边界才是模糊的。大自然为妖族留下了隐秘的程序漏洞,比如拉华赫丹叶,她让渐渐生分的孩子们能够再次亲密交流。
把拉华赫丹叶压在舌头下,神经立刻感到一阵酥痒,电流从舌下到鼻腔、咽喉、脖颈皮肤、肺部……全身都在酥痒中难以克制地颤抖,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胃肠在蠕动,肺在翕张,你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你的器官,你的一部分。紧接着,你察觉到干渴,难以呼吸。那是海洋在呼唤。我们把衣物寄存在冈瑟灰尾鼠的巢穴中,那些小东西耐心而诚信,转身跳入大海,立刻感到爽快。
不是凉爽、冰凉,而是爽快。陆生生物致密身体仿佛出现了滤网。鼻腔被灌了半数海水,鼻腔耸动,氧气就从海水中上浮,流入肺脏。你无法深呼吸,一旦用力,鼻腔就会自动锁闭,犹如无法自主调控的副交感神经调节,是为了防止海水把你呛死。你能呼吸到底氧气比陆地上少,小股小股地流入,思维也因此变得缓慢。眼球在海水中转动,水与光线在视野中呈现出另一种光景,并非带上潜水镜看见的海底,而是一种更开阔清晰的视界。
我试着游动,却惊奇地发现自己下意识施展了另一种我从没学过的泳姿。整体由躯干发力,像柔韧的水草在扭动,四肢则如鱼鳍,没有骨头似的随海水飘动。不得不说,这太诡异了。文君远比我适应得多。她指导我前进时侧着游,不用担心撞着什么,身体有本能。如果要调换方向或观察张望就旋转身体,水下的眼睛可以跟上动作,不必担心眼冒金星。暂时忘记手脚,想象自己只有头和躯干。我一言难尽,她的说法总是很惊悚,但行之有效。
文君花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教会我怎么在海里当一只翻车鱼或者一条水草、海水绦虫。我适应了海的视野。在拉华赫丹叶的作用下,我的视野中没有海蓝色,而是酷似陆地的通透澄澈。陆地上的植物总是安静的,我们无法用肉眼感知它在光合作用和呼吸作用,但海里的水草与藻类很活泼。隔着潜水镜我只能看见它软绵绵地发绿,但在此刻,我看见它们体内流动着微微透明的色块,像显微镜下的染色切片。
文君告诉我,那是植物在呼吸。陆地眼睛能粗浅地看见它的美丽,海洋眼睛却能看清它每一个分体,它们在活跃地新陈代谢。有浅海鱼类从我们身边路过。陆地生命常常用“鱼目”“死鱼眼”来形容呆滞、混沌,死气沉沉。那又是一种种族偏见。我看见它们的眼睛在微微转动,像一块平坦精致的水晶。而且明显地感觉到它们是“有神”的。
陆地太傲慢。被海洋隔离在外,却还以为海洋原始粗鄙。它太宽广,太丰富,每一处都有万千世界,自如地循环更替。无法看见它精细动人的美,就说它单调枯燥。幸好,沿着自然心软的缝隙,我又回到生命开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