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界拒绝飞升》胥江月余轻桡

27、试炼塔·凡尘灯芯

　　净白莲实在掌心悬浮，中央那枚小小的齿轮开始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光芒自莲心迸发，于虚空中勾勒出一座七层石塔的轮廓。塔身古朴，门额之上，“试心”二字仿佛由无数细密的情感脉络交织而成。
　　塔门未开，混杂的气息已扑面而来——是风中摇曳的稻禾清香，是空中飘飞的纸钱灰烬，是雪夜深入骨髓的寒意。
　　一个古老而漠然的声音在塔周回荡，清晰印入脑海：
　　“凡尘为首，七情为引。灯芯不亮，不得上行。”

　　一步踏入塔内，周遭景象如水面倒影般剧烈晃动、重组。
　　回过神来，已置身一条狭窄的街道。深雪覆盖了屋檐与路面，一口被残雪半掩的枯井旁，围着一群面色麻木的村民。
　　一个约莫十岁、身形单薄的小女孩被他们粗暴地推向井口，她身上贴着数道污损的黄符。令人心悸的是，那女孩有着一双与我一般无二、却黑得吓人的眼睛，里面没有泪，也没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冰冷的规则文字再次悬浮于空：
　　“救她，得灯芯；
　　弃她，永困尘。”

　　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我与过去的景象之间，任凭我如何冲击，都纹丝不动，仿佛在提醒我，这只是一场必须遵循其规则的回溯。
　　就在女孩即将坠入井中的刹那，一道青色的身影先我而至。
　　那是一名少年，面容被幻境的力量模糊，看不真切，只听得村民敬畏地低唤“小先生”。他步履从容，三枚铜钱自袖中掷出，带着清越的脆响落地，竟奇异地定住了躁动的人群。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浑身冰冷的女孩抱起，声音温和如春日融雪：“别怕，我带你走。”
　　女孩冰凉的小手死死抓住他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他抱起女孩的瞬间，那道阻隔我的屏障应声碎裂。我即刻踏入场中，锅铲挥出，铲风卷起满地纸钱与符咒，将那些被定格的村民虚影斩为碎片，消散于空中。
　　少年似有所觉，侧头望向我的方向，空濛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探寻，低语道：“……方才，是有人在助我？”
　　我立于纷飞的纸屑中，平静回应：“不止一个。”
　　他袖角轻柔地掠过女孩的面颊，那动作，像一阵拂去尘埃的风，也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誓言。
　　——这一次，幻境未曾将他抹去。塔声适时响起，带着深意：
　　“点灯者，需执灯人；
　　灯芯亮，方识七情。”

　　周遭景象如水波倒流，破碎的纸人重新凝聚，女孩再次被推向井口，少年也再一次毫不犹豫地冲出。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每一遍，他都能成功将女孩救出险境，却每一次，都只停留在街口，无法真正带她离开这无尽的梦魇。
　　直到第九遍轮回开启，我骤然明悟：
　　这循环的关键，并非单纯地“救”下那个过去的我。
　　而是要让此刻的我，以及这个因我而存在的“执灯”少年，真正地去“经历”和“感受”这一次救援。
　　我收起了锅铲，不再试图以武力干涉。我径直走到少年面前，在他微讶的目光中，伸出手，平静而坚定地说：“让我来。”
　　女孩落入我的臂弯，她身体冰凉，却在我的怀抱中轻轻蹭了蹭，像一个终于找到归宿的、疲惫的小兽。
　　我转向身旁静立的少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你的名字……我记下了。接下来，换我抱着她。”
　　少年微微怔住，随即，那模糊的面容上仿佛漾开了一抹清浅的笑意，他依言退开半步，却并未远离，只是安静地侧身，站在我影子所能覆盖的地方，如同一个无声的同盟。
　　塔声随之响起，带着一丝认可的嗡鸣：“执灯者现，七情可归。”

　　就在我将女孩稳稳抱入怀中的这一瞬，整个凝固的街景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骤然鲜活起来——
　　刺骨的寒风刮过脸颊，我清晰地尝到了“冷”的滋味，不再是数据的记录，而是切肤的感知。
　　未燃尽的符纸飘来呛人的烟味，尝到了“呛”，喉咙忍不住泛起轻微的痒意。
　　少年垂落的袖口上，沾染了不知是谁的一点暗红，尝到了“腥”，带着铁锈般的不适。
　　远处，那些原本麻木的村民虚影中，竟传来了低低的、压抑的哭泣声，尝到了“怜”，心口为之微微一缩。
　　怀中的女孩，小手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我的衣领，那份依赖的重量，让我尝到了“被需要”的沉实。
　　而她终于抬起头，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的面容——不再是旁观者的漠然，而是带着复杂情绪的、活生生的脸。
　　就在与她对视的刹那，一种尖锐而细密的痛楚，毫无预兆地刺入了心脏。
　　我尝到了——“心疼”。
　　像是一根无形的线骤然勒紧，随着心跳，一下，一下，清晰地疼着。
　　这疼痛，却让死寂的心湖泛起了涟漪，疼得如此鲜活。
　　我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喉咙竟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眼眶也阵阵发热。
　　可我，却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
　　原来，这就是“疼”……
　　原来，这些东西，我还拥有。

　　当“冷、呛、腥、怜、被需要、心疼”这七种最原始真切的感受，如同归巢的鸟儿般悉数落回心间，怀中的女孩身体开始变得轻盈、透明，最终化作无数温暖的光点。
　　光点在我掌心汇聚、凝结，最终形成了一枚小小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凡尘灯芯】。
　　塔声给予注解：“可照一次来处，亦可替执灯人挡一次‘忘归’。”
　　灯芯入手温润，带着持续不断的暖意，仿佛将心口那块缺失已久的角落，填补了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一角。
　　那青衣少年依旧静立在一旁，他的身影比之前凝实了许多，虽眉目仍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那份澄澈的气质，以及唇边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
　　塔声最后告诫：“执灯人，灯不离身，灯灭即散。”
　　我抬眼望向他，语气平淡却笃定：“既然被这塔留了下来，就跟我走吧。”
　　少年抬眼，目光清亮，轻声应道：“好。” 他顿了顿，仿佛终于卸下了一层无形屏障，说出了那个名字：“我叫，归砚。”
　　如同应答一个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约定。我便顺口唤他：「阿归」。

　　通往第二层的石质阶梯，在黑暗中无声显现。
　　我手托那枚凡尘灯芯走在前面，微光驱散了前方的迷雾。阿归则依旧安静地侧身跟随着，停留在我影子边缘的方寸之地，一步不曾远离。
　　塔门处，苍狩、李殊与念念静立等候，他们看着我与身侧多出的少年，以及我手中那团温暖的光，谁都没有多问，只是沉默着，眼中却闪烁着比之前更亮的光芒。
　　我最后回望一眼，凡尘的街景在身后寸寸崩解，化为飞灰，湮灭于黑暗。
　　心中却不再有空茫与畏惧。
　　我将那枚暖得发烫的灯芯，轻轻按入胸口那道浅红的痕印之中。
　　那片长久以来空荡得发出回声的地方，终于，亮起了一点微弱却坚定、属于“人”的温度。
　　我率先迈上通往第二层的台阶，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塔内：
　　“走，去第二层——”
　　“带着找回的七情，”
　　“再去，改写我们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