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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临江分灯·各奔归途 ...

  •   临江驿外三十里,倚着江湾,有个百来户的无名小村。
      夜色如墨汁滴落,将江面染黑,而后渔火与炊烟次第亮起,连成一片温存的暖黄,像是给沉黯的江水绣上了一条柔软的光边。
      我们暂歇在村尾的旧磨坊里,屋顶一半覆着茅草,一半漏着星空。
      风自江上吹来,裹挟着湿润的水汽与隐约的桂花甜香,也吹得白涟的脸色在烛火下愈发透明。她倚着剥落的木柱,肩头洇开的血迹被光影勾勒得暗沉,呼吸轻浅得如同蛛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柳照歌半跪在她身侧,正以烈酒清洗银针,准备缝合她被火蛇撕裂的经脉。他指尖稳得像磐石,紧蹙的眉心却泄露了心底的惊涛。
      我独立门边,背对着屋内暖光与伤痛,望向远处江面——
      点点渔舟在薄雾中往来,橹声欸乃,船影绰绰,如同许多抓不住的过往,正悄然随波漂远。

      后半夜,大师兄悠悠转醒,伤势未愈让他声音沙哑,语气却带着宗门长者特有的温和与决断:
      “必须立刻回宗。莲舟观的医仙,辅以雪魄池的灵韵,或可为她重塑经脉,迟则生变。”
      他说话时,目光短暂掠过柳照歌,最终定定落在白涟苍白的面容上。
      “小师妹的伤,拖不起。”
      白涟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抬起眼睫,目光穿过跳跃的灯焰,先望了望几步之外我的背影,最终,深深看向柳照歌。
      那眼神里没有祈求,只有全然的交付与信任——仿佛在说,你的决定,便是我的方向。

      柳照歌垂着眼睑,指间酒液坠入盆中,叮咚作响,漾开一圈圈无序的涟漪。
      他心底正有两股力量在激烈撕扯——
      一重,是我往日看似随意,却烙印在他心底的话语,淡得像井中捞不起的月影:
      “走到哪里都行,只要还在一条路上。”
      另一重,是白涟义无反顾挡在他身前时,血珠溅上火苗的刺耳声响,以及她昏迷前气若游丝的哀求——
      “别再一个人……”
      记忆纷至沓来:缺齿渊下刻名立誓的瞬间;莲台火海中她塞入他掌心的、那滴滚烫的泪;还有每一次他为我挡下危机后,总会忍不住回望,确认我是否依旧……安然无恙。
      答案总是肯定的。安然到,近乎漠然。
      这份他曾经追逐的、如深渊般不可测的平静,此刻却让他恍然惊觉——自己心底真正渴望的“人间烟火”,或许并非一条永不回头的征途。
      它更像是某个秋天卖酒、冬日卖雪的小小铺子,是柴米油盐的寻常,是会有一个人,因他的喜悦而眉目舒展,因他的伤痛而感同身受。
      可这了悟,也带来了沉重的负罪感。
      仿佛此刻选择转身,便是对过去所有并肩作战的刀光剑影,最彻底的背叛。
      酒液还在荡漾,一圈复一圈,如同没有出路的迷宫。
      最终,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温暖的灯火,落在我看似淡漠的背脊上,
      用几乎被风吹散的气音,道出三个字:
      “对不起。”

      我转过身,平静地迎上他那双盛满挣扎与歉疚的眼睛。
      没有怒意,没有酸楚,连一丝应有的失落,都像是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看不真切,也触不及。
      我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得近乎疏离:“好。那就此分道扬镳。”
      柳照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拥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凝成一句:
      “我欠你一条命,也欠她……一份感同身受的疼。”
      我极淡地笑了笑,情绪像被水洗过的画,褪尽了所有色彩:“命是你自己的,疼也是。
      这世间,没有谁真欠谁,只有谁选择了哪条路。”
      说完,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递给他——是临行前驿馆掌柜塞来的桂花干,说泡茶可宁心安神。
      “留着,路上喝。”
      他伸手接过,冰凉的指尖短暂触碰到的我的掌心,却再也传递不来记忆中那份令人心定的温度。

      次日清晨,江雾如乳白的纱,尚未散去。
      村口那株虬结的老槐树下,停着莲舟观那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白涟被师兄搀扶着,登车前,她回头望我,唇瓣翕动数次,最终只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
      “保重。”
      我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手中依旧紧紧攥着的那截染血发带——
      发带的另一端,系在柳照歌的腕间,成了一条有形却又无形的牵绊,在晨光中微微晃动。
      车轮开始滚动,碾过湿漉的泥土,扬起细小的尘烟。
      我独立树下,望着马车沿江边小道渐行渐远,
      望着柳照歌挺直却一次也未回望的背影——
      他不敢回头。怕只一眼,所有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都会土崩瓦解。

      马车转过山道弯处,最后一点尾灯的光晕也被浓雾吞没。
      我低下头,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
      只剩下孤零零的半道,斜斜地铺在潮湿的泥地上,被拉得很长。
      胸口处,那道曾被情火灼伤的浅淡红痕,忽然泛起一丝莫名的凉意。
      仿佛有人将那里原本可能孕育、或该存放的某种东西,连根拔起,
      一并带走了。
      我抬手,轻轻按了按那处,依旧感觉不到疼痛。
      只是空,
      空得厉害,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寂寥的回声。

      “队长,接下来往哪儿走?”
      苍狩扛着鼓槌,从磨坊里大步走出,嗓音依旧爽朗,仿佛刚才的离别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我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顺手将一枝不知何时摘下的清甜桂花别在耳畔,声音淡得像要融进风里:
      “钥匙既已在手,自当开启下一界门。”
      李殊与念念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提及方才种种。
      我们转身,背对着那条流淌的江与消散的往事,踏上另一条通往山深处的路径。
      朝阳跃出山脊,将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前面。
      影子,依旧只有三道。
      我走在最前方,耳畔的桂花被山风拂落,
      无声跌落在足迹旁,
      像一句封缄于唇齿、终未道出的——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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