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冰面下的呼吸 ...
-
立春的风带着料峭的寒,卷着细雨敲在病房的玻璃窗上,像谁在低声啜泣。鹿槿灼躺在床上,看着监护仪上忽高忽低的曲线,指尖冰凉——从昨天下午开始,她的体温就断断续续地升,退烧药换了三种,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泛起一点涟漪就沉了下去。
季槐坐在床边,掌心覆在她的额头上,温度烫得他心头发紧。他刚从医生办公室回来,老主任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是脑干挫伤引发的中枢性高热,加上长期卧床导致的肺部感染,情况不太乐观,你们……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五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看着鹿槿灼烧得通红的脸颊,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小灼,醒醒。”他的声音发颤,用棉签蘸了点温水,轻轻擦拭她的嘴唇,“喝点水好不好?喝了水就不烧了。”
她的睫毛颤了颤,却没能睁开眼,只是喉咙里发出点微弱的气音,像小猫在哼唧。季槐的心揪得更紧了——这是她醒过来后第一次发这么高的烧,连医生都皱着眉说“棘手”。
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时,雨下得更大了。输液管里的抗生素滴得很慢,透明的液体顺着软管流进她的血管,却没能压下那股顽固的热。
“季医生,量个体温。”护士递过体温计,语气里带着同情,“刚测的血压有点低,心率也快,得密切观察。”
季槐接过体温计,夹在她的腋下,手指忍不住发抖。这半个月来,她明明在慢慢好转,能勉强抬手,能认出人,甚至昨天还笑着说想吃周奶奶做的桂花糕,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他想起车祸那天的红色轿车,想起雪地里蔓延的血迹,想起ICU里那些冰冷的管子——原来死神从未走远,它只是躲在暗处,等一个机会就再次扑上来。
“季槐。”林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手里提着保温桶,脸色苍白得像纸,“周奶奶听说小灼发烧,熬了绿豆汤,说是能降温……”
话没说完,就被监护仪突然响起的尖锐警报声打断。屏幕上的心率曲线骤然下滑,血氧饱和度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路跌至危险值。
“不好!”季槐猛地站起来,按下呼叫铃的手在发抖,“快叫医生!”
护士也慌了,赶紧解开鹿槿灼的病号服,准备做胸外按压。病房里瞬间乱成一团,器械碰撞的声音、警报声、医生的指令声混在一起,像场混乱的噩梦。
季槐被拦在外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围着病床忙碌,看着鹿槿灼的胸膛在按压下起伏,看着她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要窒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抢救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当老主任摘下口罩,疲惫地说“暂时稳住了”时,季槐的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鹿槿灼的胸口起伏微弱,脖子上多了条气管切开的管子,连接着呼吸机,每一次机械的“呼哧”声,都像在他心上割一刀。监护仪上的曲线虽然平稳了些,却依旧在危险边缘徘徊,像走在薄冰上的人,随时可能坠入深渊。
“感染已经扩散了,”老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沉重得像灌了铅,“我们用了最强效的抗生素,但她的身体太虚弱,免疫力几乎为零……只能看她自己的意志了。”
季槐没说话,只是走到床边,握住她没插针的手。那只手冰凉得像块冰,指甲盖泛着青紫色,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度。
“小灼,”他俯在她耳边,声音轻得像梦呓,“别睡,再撑撑。你不是说要拍婚纱照吗?旗袍我已经找出来了,林薇的红毛衣也改好了,就等你好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他们小时候的趣事,说到老院的木槿树,说到那顶没绣完的绒帽,说到埋在树下的时光胶囊。他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见,只是固执地说着,像在跟死神拔河,想用这些琐碎的温暖,把她从冰冷的边缘拉回来。
周奶奶是拄着拐杖来的,老人家一进门就红了眼眶,看着病床上插满管子的鹿槿灼,眼泪掉得像断了线的珠子:“造孽啊……这孩子怎么就不能顺顺当当的……”
她从布包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偶,是用鹿槿灼小时候穿旧的衣服做的,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灼”字:“这是她三岁时我给她做的,说是能辟邪,我一直收着,现在给她带上。”
布偶被轻轻放在鹿槿灼的枕边,旧布料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像她小时候睡过的襁褓。周奶奶拉着季槐的手,掌心的温度带着岁月的粗糙:“孩子,别太熬着,你要是垮了,谁陪小灼撑下去?”
季槐点点头,眼眶却更红了。他怎么能不熬?他怕自己一闭眼,再睁开时,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接下来的几天,鹿槿灼的情况时好时坏。高烧退了又升,血压像坐过山车,医生每天都来查房,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说的话也越来越谨慎。
林薇请了长假,每天守在病房里,给鹿槿灼擦身、按摩,读她写的序,读父亲的手术笔记。她说“小灼喜欢听这些,说不定听着听着就醒了”。
季槐则像个上了发条的钟,白天守在病床边,晚上就在走廊的长椅上蜷一夜。他学会了看监护仪的曲线,学会了分辨呼吸机的声音,学会了在护士来之前就准备好需要的东西。
他的世界变得很小,小到只剩下这一间病房,一个人,和那些冰冷的仪器。
第五天夜里,鹿槿灼的体温突然降到了35度以下,手脚冰凉得像块冰。护士赶紧用升温毯裹住她,季槐却觉得那点暖意根本不够,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又用手心捂住她的脚,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焐热她。
“小灼,冷是不是?”他的声音发颤,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我给你暖暖,很快就不冷了。你以前总说我手热,像个暖炉,你看,现在还是热的……”
她的脚趾动了动,极其微弱,却被季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猛地抬头,看见她的睫毛在颤抖,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小灼?你听见了是不是?”他又惊又喜,声音都变了调,“再动一下,让我看看,求你了……”
可那颤抖只持续了一瞬,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她的眼睛依旧紧闭着,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季槐的心沉了下去,像被投入冰湖的石头,瞬间冷到了底。
凌晨时分,监护仪再次发出尖锐的警报。这次的情况比上次更糟,心率几乎成了一条直线,血氧饱和度跌破了危险值。
老主任带着团队冲进来时,季槐下意识地挡在病床前,像只护崽的野兽:“别放弃她!求求你们,别放弃她!”
“我们尽力。”老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无奈。
季槐被林薇拉到外面,隔着玻璃窗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他看见医生用电击板贴在她的胸口,看见她的身体猛地弹起又落下,看见护士不断地推注药物……可监护仪上的曲线,依旧顽固地向下滑。
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得想跪下来。原来有些力量,真的对抗不过命运;原来有些告别,真的来得猝不及防。
天快亮时,抢救终于结束了。老主任走出来,摘下口罩,疲惫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季槐。他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林薇蹲下来抱住他,自己也哭得泣不成声:“季槐,别这样……小灼她……她不想看见你这样……”
周奶奶拄着拐杖,站在病房门口,看着里面被白布盖住的病床,老泪纵横:“明远啊……我没看好你闺女……”
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呼吸机被关掉时发出的最后一声长鸣,像在为这场漫长的挣扎画上句号。
季槐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他布满泪痕的脸上。他慢慢站起来,推开病房的门,走到病床边,轻轻掀开白布的一角。
鹿槿灼的脸很平静,像睡着了一样,嘴角甚至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做了个甜甜的梦。枕边的布偶被她的手轻轻攥着,歪歪扭扭的“灼”字在晨光里格外清晰。
季槐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冰凉的,却带着种奇异的安宁。他想起她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橘子糖呢”,想起她笑着说要绣两朵花,想起她靠在他怀里说“等我好了”……
那些未完的约定,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像散落的珠子,滚落在时光的缝隙里。
他俯下身,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像落下一片柔软的雪花:“小灼,别怕。我知道你累了,想睡了。等我把老院的木槿树种满蒲公英,等春天来了,我就去找你,好不好?”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地上投下亮斑。病房里的仪器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只攥着布偶的手,还保持着最后的温度,像在诉说着一个未完的故事。
季槐知道,死神最终还是带走了她,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老院的木槿树会记得她的笑,时光胶囊会记得他们的约定,他的心里会永远留着一个位置,装着那个爱吃橘子糖、爱绣花、说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的姑娘。
而他们的故事,或许会以另一种方式,在阳光穿透的地方,继续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