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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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蟒河上的桥建好之时,赫连玉被李玄昭带去参观了一番。
欲谷涉与欲谷津并未随行。
李玄昭身着一袭月白锦袍,领口袖缘绣着暗金云纹。
赫连玉则穿着一身窄袖胡服,墨绿色的锦料上绣着银线兽纹,卷发用金丝带束在脑后。
两人各骑一马,走在黄沙上。
不知何故,这两匹马今天非得凑在一起,互相等待,不然绝不往前走。
赫连玉本想落后李玄昭一个马头,身下的马都不乐意。
非得和李玄昭的马并排走不说,偶然还偏过头去,蹭蹭另一匹马的头。
他没有办法,只好和李玄昭并排走。
同样奇怪的还有李玄昭。
赫连玉第三次偷偷看他,都能看到太子殿下略略勾起来的嘴角。
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赫连玉回头看了一眼,仆从们都远远地坠在后面。
李玄昭发现了赫连玉的动作,问:“在看什么?”
赫连玉回过头:“他们离得好远。”
李玄昭还没来得及答话,又听赫连玉问他。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李玄昭失笑:“没有。”
“……不是你让随从远远跟着的吗?”
“是。但不是想和你密谈什么。”
“那是为什么?”
“跟着的人太多了,偶尔也挺烦的。”
赫连玉有些怔愣:“你不喜欢吗?”
李玄昭沉默了一会,在想自己要不要在赫连玉面前坦诚自己的喜恶。
最终,他决定说实话,摇了摇头。
“从小就有很多人跟着我,那时候,提点我的人……有很多。”
“提点?”赫连玉好奇。
李玄昭点头:“一言一行。”
赫连玉好像有点了解:“那后来呢?”
“没什么后来。”李玄昭不说了。
他只坦诚到这里。
赫连玉也听出来了,没有再往下问。
到了蟒河边,赫连玉又听到了从河底传来的、巨大的轰鸣声。
两人溯流而上,很快就看到了桥。
桥的两边是笔直的铁索,桥面是一块又一块的铁板。
走上去,桥不会晃动。
可见,欲谷部带来的木板并没有派上用场。
桥上有商旅往来,人数众多。
在左岸上,立着两根玄铁柱。
柱身通体漆黑,柱高逾丈,粗需数人合抱。
笔直如削,表面布满了细密的锤痕,层层叠叠。
赫连玉伸手摸了上去,被冷的一激灵,立刻缩回了手:“呀!”
他回头,看见李玄昭正在看着他。
赫连玉有点脸热。
“这不是一般铁料,前几年,我曾到过极北之地的雪山里,偶然发现此物,便命人开采,千锤百炼,方得两枚。”
赫连玉一时无言。
“你也是真舍得。”赫连玉叹道。
当日李玄昭收到了他的来传信,两方合力架桥。
为了展示大宋的国力,不惜以玄铁做桥墩。
“物尽其用,谈不上舍不舍得。”李玄昭实事求是地说。
赫连玉看着桥上来来往往的人,问:“他们都是返乡的人吗?”
“是,也有西域各国来做生意的。”
“牧丰节?”
赫连玉在玉泉关住了一阵子,早就听说了这个盛大的庆典。
“是。”
赫连玉的目光没有从桥上移开。
他看到一家三口从桥上经过,孩子看到万丈深的悬崖后,坐在父亲的怀里啼哭。
父亲的右肩上挑着担子,左手抱着自家孩子。
母亲背着包袱,笑着跟在后面走。
“赫连灼,”说完这个名字,赫连玉顿了一下,“现在怎么样了?”
李玄昭有些疑惑,不明白赫连玉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关在牢里。”
“还活着?”
“当然,一日三餐,梳洗沐浴,都有人伺候。”
赫连玉十分诧异,转过头看着李玄昭。
“你们对待手下败将,都这么仁慈吗?”
既然如此,他的大哥是不是本来可以不用死?
李玄昭摇头。
“死人有死人的用处,活人有活人的用处。”
赫连玉急急地问:“什么意思?”
李玄昭不说话了。
赫连玉有些难过,更多的是丧气。
“这座桥还没有名字。”李玄昭说。
他看赫连玉有些闷闷不乐,转移了话题。
小孩子的情绪和问题,来得快去得也快。李玄昭是这样想的。
果然,赫连玉在听到他的问题之后,眉眼间光辉流转,抬起头来问他。
“你想叫什么名字?”
李玄昭心情大好。
“还没想好。”他想逗一逗人。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想?”赫连玉问他。
李玄昭点头。
他看着小王子苦思冥想半晌。
“我的宋文水平有限,想不出特别适合的词。这桥,肯定有归乡人的思念,至于你想对西域各部说的话……你自己想吧。”
李玄昭对思念一词表示了认同。
“就叫怀来桥吧。”
赫连玉没有提出反对。
怀字,定然是怀念,是心中所想。
或许也是怀德招远的意思。
来字,则是来服远人、万邦来朝之意。
李玄昭对西域的野心,当真如此急迫,昭然若揭吗?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也是因为这个,所以你没有叫上我大哥和二哥吗?”
他指的是呆在玉泉关的欲谷涉和欲谷津。
赫连玉已经能使用正确的称呼而不会感到滞涩了。
他自以为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便想在李玄昭面前卖弄一二。
“这本就与他们无关。”李玄昭说。
他说的是对桥命名的事。
无关?他想错了?
赫连玉有些犹豫,不敢问,怕自己自作多情。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赫连玉最终还是问了。
李玄昭不说话,只是笑了一下,摸了摸赫连玉的头。
他看到那人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飞舞。
放下手的时候,李玄昭才开口了。
“是你给我写信,自然和你有关。”
原来是这样。
赫连玉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落。
他看着李玄昭促马往前走了一小段。
自己身下的马不用他催促,就自己跟了上去。
两人又肩并肩走在了一起。
“你在家里排第几?”李玄昭问。
“我是父王的第四十四个孩子。”赫连玉答。
“前几年,我听说你们才有三十多个王子。你是第四十四个王子,怎么是如今的岁数?”
“我是大哥后面认回来的。”
“欲谷涉?怎么不是你的父王?”
“父王不知道有我这个儿子。”
“哦?”
“我的母亲是一名奴隶,我流落在外,被我大哥认回来的时候,已经很大了。”
生下孩子的奴隶意味着什么?
李玄昭突然沉默下来,他想起了发生在城门口的那件事。
“所以,当时在城门口,你是想起了你娘吗?”
突然被提到了一段不好的回忆,赫连玉心中一跳。
这个问题,不在他和欲谷涉编好的撒谎范围内。
再加上是李玄昭问的,他开始认真地想。
“不是。”赫连玉摇头。
李玄昭在等着赫连玉解释,没有催促。
“谁被那样说,大概反应都不会比我小,我那个时候,是真的很生气,并不是因为我先想起了我娘,我才那么生气的。”
“后来你和我说,你带的兵严禁狎妓,你也因为这个问题,责罚了那名守城的士卒,我其实很惭愧。”
惭愧。
李玄昭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忍不住看向了赫连玉的眼睛。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有水光。
他现在提及这件事,大概真的是赫连玉的伤心事。
“我娘不是生来的妓女,又对我有生育之恩,我是男子,被人用她顶了十几年的名头骂,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被羞辱了,觉得自己很丢脸。可我娘当年受到的屈辱,和我当日比起来,只多不少。我已经享受了王子的身份,享受了父亲带给我的荣光,但是却无法忍受一声‘娼妓’,我很对不起我的母亲,所以很惭愧。”
这段话,可谓是至真至诚。
李玄昭心中大为动容。
他出身显赫,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
从一出生,李玄昭就是当之无愧的太子。
没有人可以撼动他的位置。
所以他不知道长大才被认回家来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从娼妓之子,到一国、一部的王子,其中身份的转变,对赫连玉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
从玉泉镇他们相见的第一天开始,李玄昭就觉得赫连玉身上,有着王子不该有的谦卑。
他能坦然地承认错误,并加以改正。
对身边的人不设防。
惭愧、对不起这样的话,能自然地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一般的王子这样说,大概是惺惺作态。
但是赫连玉太真诚,情绪也很直接。
以至于李玄昭本来应该说出一长串宽慰人的话,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舌灿莲花的太子殿下,也有被人堵得哑口无言的一天。
李玄昭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马缰,感觉自己的掌心里在渗出汗水。
天边的启明星亮起。
日暮时分,玉泉关内同玉泉镇上,同时放起了孔明灯。
薄纸灯身浸着橘红暮色,灯芯的暖光次第亮起。
像银河倾落大漠,碎成无数摇曳的星火。
又在黄昏的风里,飘向遥远的天际。
暖黄的光晕层层叠叠,将沙地上的人影,驼群的轮廓都染得温柔。
远处的胡杨枝芽间,缀满了会飞的星子。
蟒河两岸的人们在笑,在欢呼。
孩子在拉着父母的手,小羊跟在妈妈的身后。
牧丰节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