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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巧合还是天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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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夏季,精工细作的影视城里一场雨落下来,大雨消散暑气。影视城仿古宫殿和街巷的轮廓在雨幕中彻底融化成一片混沌的灰。附近一家酒店,三楼居中一房间的窗户正对雨劈下来的方向,雨滴密集地撞击玻璃,又迅速汇聚成细小的水流,蜿蜒曲折地向下爬行,在布满灰尘的玻璃上犁出一道道相对透明的轨迹。透过这些短暂清晰的“水道”远远望去,那轮廓分明的宫殿群落、亭台楼阁,消融在灰蒙蒙的雨帘之中。偶尔有剧组的车驶过,溅起浑浊的水花打破片刻的沉寂,随即又被更宏大的雨声吞没。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宿夜未散的倦怠,身体是软的,头脑是木的,只有那空调的噪音和窗外无尽的雨,异常清晰。房间里粘腻的湿气,让不常到南方的北方人非常不舒适。空调的“滋滋”声顽固地钻进耳朵,与窗外单调的雨声形成一种奇特的二重奏,既不和谐也不悦耳,只是无休止地持续着,消磨人的耐性。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摩擦都像小锉刀,轻轻刮擦着因睡眠不足而格外脆弱的神经。
布置局促的房间中站一人,低眉顺目端举戒尺,年轻的身体长时间保持紧绷,从脚底向全身每一寸骨头传递阵痛,额前薄薄细汗汇成水珠滑落挂在耳边,后背空调叶片上下扫送呼呼的冷风,冷热在周身循环,突然想打喷嚏。微挪动脚掌,尽量让人不可查地调整姿势,脚跟拉开的微米距离,不足以缓解酸麻。反而让全身器官一齐叫嚣,发出跪不住的信号。紧紧皱眉,缓抽一口气,努力控制颤抖的手臂。
“站不住坐吧。”
出声的人,声音很温润,静坐在窗边的轮椅上。一身深蓝色短袖,浅灰色运动短裤,左膝盖缠绕白色绷带。头发软塌塌,染几分病气,五官轮廓不分明,面中略微凹陷,高鼻梁很好弥补五官立体度的问题。此人有些不舒服地摸了摸脖颈处并不存在的汗,一抬手,肌肉线条十分明显,可能身材紧致难看出年纪,刚认识的人最多猜测三十出头。放在腿上的手指反复捻着烟头海绵,整个人散发的一种很阴郁又很治愈的矛盾气质,大约来源于他自然下垂的嘴角和一笑起来和柔和的眼神。
“李一鸣,你站这么久,什么意思。”
端举戒尺的人,一哆嗦,不自然地咽下一口口水。
“我......我为我昨天的鲁莽向您真诚道歉,我不应该一气之下,”觉得词语用的不对,马上改口,“不......我没有生气......我是一时接受不了,我向您道歉,对不起。”
问话的人不作回答。
站到酸痛的人,头低了又低,埋在胸前,几次张口,说不出别的话来,眼睛快掐出水。只好把背挺直。
手机在桌面上突然一阵震动,打破紧张的氛围,三秒后坐在轮椅上的人掰断指节里未点燃的香烟,精准扔进桌上的烟灰缸里。
“对不起,对不起。田总,我们疏忽,没及时跟进情况,您现在身体怎么样?”
“还好。”
“田总,事发两天,您怎么不来个信,要不是剧组联系公司谈赔偿问题,我们不知道您腿伤进医院。
“没事。”
乱人思绪的通话让田景仲十分烦躁,语气冷漠疏离。
电话的音量在安静的房间即使不开免提,也可以很清楚的听到对话的声音。来电话的人,是公司的执行经纪人,小年轻觉得已经遇到职业生涯的大坎坷,夫妻店上班两边受夹板气,大BOSS国外出差,二BOSS受伤,她一个小虾米不负责这一块事务,真倒霉只有她留守公司,被安排处理事情。二BOSS不算难相处的人,见面不多,挺和善,和善不代表好搞定,脾气大,只有老婆压得住。大BOSS临时去国外处理事情,带走共用团队,二BOSS不愿意用不熟悉的人,执意独自进组拍戏。
小年轻换上更软和的语气,试探问到:“叶总那边现在是晚上,没联系上,您看,接您回A市休养,还是您有别的安排。”接下来的话斟酌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没等回话,她立刻说:“剧组那边的意思,可能......考虑拍摄周期,想找人重新补拍您拍完的戏份......”
“嗯。来个人处理合同,再找个康复师。”末了补上一句,“你看着办吧。”
小年轻到嗓眼的话全被堵回去,已经被挂掉电话。
李一鸣借机偷偷把手臂放下一些,一字不差的把电话听全,走神胡思乱想,剧组还真是过河拆桥,利益面前露出恶毒嘴脸。伴随通话声音思绪逐渐飘远,毕业答辩完以后,来影视城做“演员”,结果发现这里与“梦想”两个字相去甚远,其实所谓跟组演员只是跟组群演,哪里需要哪里搬的路人甲乙丙,想一想包吃包住,也将就先干。某天漫无目的进行走大街的路人甲工作,注意到人群前的演员,是他每天早上跑步练声遇到点播他专业的好心人,正是现在坐在轮椅上烦躁通话的男人。
事发当天现场突然一阵巨响,一个爆破点因为工作人员失误,在走位的时候提前爆破。一阵灰烟,慌乱的喊叫,躺在地上的人......没多久响铃的救护车把人拖走。严重事故,剧组停工一天。李一鸣第二天在酒店楼下领早餐的时候,听到正在整理器材准备出发的工作人员说“梁山那个角色要换人,拖工期重拍,大热天,真他妈烦。不过得亏被炸的不是主演,不然每天蹲剧组偷拍的那些粉丝能闹到拍不成。”
李一鸣忽然感受到一记眼刀,收回思绪,一口气憋在鼻腔里,迅速把手伸平,猛一抬头,却对上温柔的目光,大概是错觉,才敢慢慢吐掉那口气。
轮椅上的人不知道何时已结束通话,眼见他握起戒尺,对准举平摊开的双手,骤然一下,手指被刮过,指腹立刻浮现一道浅红色的痕迹,转白,掌心也浮起一道棱,慢慢晕开红色。
李一鸣脚下纹丝不动,双手又再次回到趁手的高度。他迫使自己睁开眼看着,手掌晕开颜色。
“行了,算还昨天的债。”声音冷冷。
“您还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
李一鸣腹诽,没生气罚他站那么久。嘴上却只敢小声说:“对不起。”
“哼。”
世界上最可怕的语气助词,包含无限情感,此刻短促上扬的第四调,很显然是对眼下情形评估后的不满。
李一鸣吓得弹起来,脚下一乱,左腿跨出一步,血液霎时回流,酥麻疼痛蔓延全身,腿一软要跌倒。田景仲差不多隔着一步的距离,下意识起身跨步去扶。
“咚”
“咚”
两声磕碰声交叠,李一鸣膝盖狠砸在地上,吃痛一呼,手臂的胀痛卷来,浑身的难受瞬间聚至爆炸,大口抽气,一阵阵疼痛如同涟漪一样,一层叠一层,波浪越来约大,跪坐在地上咬牙缓劲。
轮椅上的人,腿上绑着夹板绷带,扑出去那一下,什么都忘了,膝盖弯曲受限不能落地跨步,右膝撞在床沿,现下抓紧床单撑住身体,好不狼狈。
李一鸣忍痛膝行两步去扶,田景仲借力撑坐到床上。怅然仰头望天花板,颓然叹气。
“都怪我,都怪我。”一口气里的复杂情绪,让李一鸣噙在眼眶的眼泪再含不住。手上的东西脱手,闷声砸在地毯上,等腿上逐渐恢复知觉,李一鸣抱起他带来的那个令人震撼的东西缓缓扶地跪起来。
望天花板叹气的人整理完自己卷边的衣摆,拍拍身侧。“唉,坐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同时扶上面前人的胳膊,让人能借着力站起来。
李一鸣堪堪站起身,用手搓衣服,以此缓解掌心的胀痛。不坐,也不说话,就那么定定站着。
“坐。”
这一声语调高了不少,吓得人条件反射,惶惶不安地放下手里东西,贴边虚坐下。模样惹得发号施令的人好笑又好气,脾气忍到极点,卡在发作边缘。
“李一鸣,你到底怎么想。”说完,长叹一口气。
怎么想?
李一鸣回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和自己今早的举动,有些唐突,肯定把田老师吓到了吧。当天听到那样没礼貌的话,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团无名火,特想上去撕吧两句,明明是你们的失误导致演员受伤!怎么还受害者有罪!呸!一口气堵着,让他一路冲到田老师住的酒店,真是个拜高踩低分三六九等的地方,主演,非主演和其他工作人员的酒店不在一个地方,更加内心的不平。
在酒店门口等啊等啊,等到中午的时候,远远看到旋转玻璃门前有人从后备箱搬轮椅。李一鸣鼓起勇气快步跑到车旁边,把住轮椅,说:“田老师,我推您回去吧。”
从车上下来的几人神色诧异,被围在中间的人很快恢复神情,露出一个笑容,很熟络地开口,“你好啊,两天没见。”
莫名的熟悉感,让李一鸣复杂的情绪收回肚子里,他以为田老师会问,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啊?结果出乎意料。
工作人员一路送到电梯口,坐轮椅的人本来伸出手准备按电梯,有一道身影先出现在电梯按键前,索性收回手叠放在腿上,看着身前的人,挂上温和很明媚的笑容。
“按三层。”
就这样跟人回到房间。
回到房间后,居然是——查功课。
毫无准备,被查功课的学生心绪全乱。检功课的老师一点不和善,板个脸端坐。李一鸣被早上一出闹的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回功课不算难,表演课基础的绕口令和小文章。刚开口磕巴好几处,被师者的低气压涌着,直接自暴自弃,张口乱读。
面色不善老师的眉头越皱越深,压抑不住火气,忍不住抄起衣架。
“你这是在读什么东西?”
被砸到的学生当场吓到夺门而出,一去不复返。回去后埋在枕头里哭一夜,虽然之前已经约定过规矩,跟老师学,他脾气不好不会多费口舌,打板子,罚跪肯定免不了。真挨上家伙,内心哪有那么容易接受。哭到后半夜开始后悔,千万个不甘心,下定决心,第二天一早去影视城里的商铺,买一件很容易买到的旅行纪念品——戒尺。去敲田老师的房门,去道歉。
李一鸣整理好答案,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又快速垂下眼看不太白的床单。额前碎发汗湿一缕缕腻在一起,灰色长袖洗得有点发白,早上不巧淋过雨,长裤裤腿水渍未干。二十出头的少年,稚气未脱,很干净端正。
“我......我想跟您学习。您说过您会很严格,我已经体会到。我也听说过有些艺术专业的老师在上课的时候,依然保留教学生的老传统,如果您有这样的规矩,我愿意遵守。”
说完他不再发怵,静等回应,久久没有声音,只好九十度鞠躬,硬头皮继续说:“对不起田老师,我再次道歉,希望您能原谅我,继续教我。”
持续漫长的沉默似乎已经给了他答复,无声拒绝。他在多想什么,当最近这些天是一场梦吧。心灰意冷地想离开,仰头希望眼泪能够回流,泪意汹涌模糊双眼,转身迈出步子。
眼看人不打招呼转身又要走,火气被点燃。“滚回来。”怒骂出声。
被挫败和羞耻洇湿眼眶,含泪转回身,委屈和恐惧,全身不可控制的颤抖,泪珠滚瓜似的滚下来。
发完脾气的人用一种不可琢磨的神情打量咬嘴唇憋眼泪的人看,撑着床起身,跳两步回到轮椅上,从桌上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燃,面上没什么表情,几口猛抽完,烟雾散不开。闻闻指尖残留的味道,嫌弃地搓搓指节。
自己也做过学生,或者说,已过不惑之年,被抓住错依旧得罚跪挨打。这个认识不到一周的孩子,做出的举动实在是太过震撼,太让他触动。
内心复杂,他真的很想......收下这个学生。
压制住脑子乱成麻的思绪,尽量平复下来,再次点燃一支烟,快速变成灰的烟草让腿上的疼痛同时得到缓解,烟猛吸几大口到底,碾灭烟灰,房间里顿时烟雾缭绕。碾灭第二支烟头,终于做下决定。
“你的情况之前跟我说过一些,艺术管理专业毕业,考过表演,今年刚毕业来这边找工作。我的资料网上肯定能查到一些,我叫田景仲,今年42岁,A院毕业。著名编剧、导演田亚楠先生的徒子。师从表演艺术家、A院前书记江中铭先生。一直在做演员,演过话剧,拍过影视剧,获过一些奖。最近几年受母校特聘,在学院里当老师,教授台词课。我决定收你当学生。”
李一鸣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消化好一阵,不是在做自我介绍吗,怎么?怎么?明白话里的含义,张大嘴,惊喜冲昏头脑,失语。
做完自我介绍的田景仲浅笑,点上第三支烟。多年不抽,抽的有些猛,泛起一阵剧烈咳嗽,他思绪很乱,一阵长长的咳嗽憋得脸通红。李一鸣心急去拿电视柜下的矿泉水,腿软,一个惯性力,跌在地上,龇牙咧嘴爬起身,拧开一瓶水,小声道,“田老师,喝水。”
太乖了,乖到田景仲心绞在一起。这么些年,他与妻子无儿无女,从来没做过要教养一个孩子的准备,接过水口灌进去两小口,稍微缓和下来。
“我收你做学生,按规矩,进师门要磕头拜师,我喝过你的茶,”晃晃手上水瓶,“合该让你叫一声师父,不过我们认识还不久,担不起你一声父。”
李一鸣猛地抬起一只手,不是伸向带来消息的人或物,而是本能地、重重地捂在了自己大张的嘴上。田景仲话还没说完,李一鸣脚下甚至不由自主地踉跄了半步,身体微微后仰,仿佛被那巨大的喜悦迎面撞了个趔趄。脸上褪尽的血色此刻又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反扑回来,从脖颈一路烧到耳根,整张脸涨得通红,连眼眶都微微泛起了湿润的红晕。膝盖猛一下砸地,郑重叩头,一声砰砰响。
田景仲语塞,神色复杂起来,紧紧抓住李一鸣的胳膊,制止住下一步动作。跪在地上磕完头的人,睁着水汪汪无辜大眼睛一眨不眨。
“额......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一阵光迅速在年轻的双眼中熄灭,神情透露出尴尬与失望,眼神向下,一双眼睛被厚密的眼睫遮住,人定在那里。
田景仲不自然地咳嗽几声,松开拽着胳膊的手。“你先起来。”
李一鸣像是被巨大的幸福撞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矮半截的身影高出半截,一滴亮晶晶的圆滚滚液体完整滴落。
田景仲心跳漏掉半拍,眼皮半垂着,那是一种近乎凝滞的低垂,既非完全闭合,也非真正睁开。目光沉落在眼前虚空中的某一点,又仿佛穿透了那一点,投向一个更遥远、更幽邃的所在。缓缓呼出一大口气,睁头直视李一鸣的眼睛,却被马上避开眼神。
“按道理我收你做学生,你我该师徒相称,但是你我萍水相逢,互相了解不多。况且现在新社会不搞师徒那套。今天我喝你茶受你跪,你改口叫一声老师,我许你一个承诺,你这个学生我好好教,你跟在我身边安心学。”
田景仲给出一个折中的称谓,不带姓氏称呼老师更加亲昵,古代对老师的称谓很多,师父原先是教□□的老师,后来广泛到对老师的通称,现在成了一种技术工作的称谓,不那么尊敬,司机师傅,门房师傅,只是个代称,夫子、山长、先生、教授各时期都有不同的称呼。只有在解释“师父”时,会有一条延伸“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田景仲师门在外人面前也都称呼一声老师,毕竟又不是搞山头帮派,没必要在外人面前称呼师父给旁人听。
李一鸣字正腔圆,满脸高兴,叫出,“老师。”
田景仲正色道,“该有的规矩一样不会废,如果有一天你受不了想走,告诉我一声,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
“我不会的老师!”
“话不必说太早。”
李一鸣不说话,摇摇头。
“先说这么多,其他的话回家再谈吧。昨天气了一夜没睡好,一大早你又来。”
“老师对不起......”
“行了,留着回去再讲。”
李一鸣没想到田景仲有一辆车停在酒店地库,默背车牌,在离电梯口较远位置找到A市车牌,百万级SUV与酒店陈旧的环境不匹配。
李一鸣不认识车标,此时还不知道车辆的价值,坐进去后,研究很久与驾校教练车不一样的方向盘拨杆,查到品牌,吓到手抖。颤颤巍巍让车以30迈的速度缓慢行驶,出驾校再也没碰过车的技术,可怖。
田景仲咬着后槽牙,血气上涌,胸腔中的火焰在血管中燃烧,要不是怕出安全事故,他觉得他能把车掀了,再也不能相信这孩子一句话。李一鸣说了他拿到驾照后没有开过车,怪田景仲太过于相信有驾照等于会开车。
李一鸣一时接受的信息太多,大脑属于宕机状态。滑下地库长长的坡,一排空车位,最后还是没倒进去,把头扎进停车位。电梯停到16楼,田景仲从楼道消防栓里面掏出一把钥匙,先打开1602的房门,又从房门边的挂钩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对面1061房门。房子一周前有保洁打扫过,仔细闻,空气里能嗅到淡淡的长时间没住人的灰尘味,冷冰冰没有人气。小三居,六年有五年时间空着,买的时候房价非常便宜,田景仲的老婆叶岚热衷投资,并且投啥挣啥,当年买的时候跟白捡一样,没几户入住,现在是明星小区,不少演员明星和剧组人员来影视城拍戏会租住在这。
家装设计简单,基础硬装搭配轻奢风家具,不温馨,简约舒适。田景仲带李一鸣看看布局,长过道尽头挂着一副水墨画,面对画左手边是主卧,客卫挨着主卧,右手边两个次卧,客卧布局跟酒店客房差不多,简洁没有装饰。田景仲让李一鸣自己选一间次卧住。客厅茶几上一半摆着茶盘,茶盘上有一只单独的仿官窑主人杯,一套龙泉青瓷跳刀纹一壶二杯,茶铲边摆放一支龙泉碧落四芳瓶陶瓷花器,龙泉窑的青瓷,翠青欲流、温润滢澈,很见主人品味。田景仲烧水烫盏,冲泡一壶茶,刚尝一口,嫌弃地扔掉去年已经潮掉的茶叶,重新洗杯倒了一杯白水。给师弟发消息从A市寄茶叶。
“一鸣,过来一下。”
李一鸣陡然听到叫他,马上跑过去,规规矩矩站好。
“这套房子我们住的时候很少,比较简陋。卫生间里面的几瓶东西,不知道放了多久。我腿伤养好之前,咱们先住在这边,缺什么少什么,你自己看着补。”拿起手机准备转账,陡然发现两人压根没有联系方式,觉得好笑,一下笑出声。
还在疯狂加载存储状态的李一鸣诚惶诚恐地扫二维码。田景仲看着微信好友列表申请里的一串英文名称和黑不溜秋看不出是什么头像,再次笑出声,心想现在小孩怎么都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花样。李一鸣扫描名片后正在思考修改备注名的时候,收到转账,一、二、三、四个零......,对着两万的巨款,“不”了半天没说出整话!
“你师母只给我这么多零花钱,你先捡急用的买。”
......
李一鸣想说这么多钱!是要买什么啊......
田景仲专心摆弄他的茶具,殊不知李一鸣已经被巨款震得下巴要掉地上。
“老师......这......太多了......”
“收,”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打车去,不敢给你车开。”
相处时间不久,李一鸣听到田景仲语气变快,知道这是不耐烦的表现,不多言,自己去各房价查看一遍,记上要添置的东西,没见过的牌子拍照,原样买回来。
再回来是两小时后,田景仲在卧室睡觉,腿疼觉浅,防盗门一响,惊醒。李一鸣听着屋里没声,轻手轻脚把三袋东西拎进门,从购物袋掏出新买的拖鞋,鞋柜全是独立包装的一次性酒店拖鞋,他有些穿不惯,拖鞋在木地板上有些响,走了两步,脱下光脚垫脚尖进屋,尽量不发出声音。到卧室门口,门没关,和猜想一样,看见田景仲在休息,轻轻握住门把,带上门。
“回来了。”
听到一阵开门声后,细听没有声音,田景仲以为是梦魇幻听,看李一鸣蹑手蹑脚推门的样子,扶额好笑。撑手肘想要起身,一只腿使不上力,一下没支起来,发脾气地用右肘捶床。
李一鸣四步到床边,一手扶住田景仲大臂,一掌托起后腰,扶田景仲坐起来。轮椅推到床边,躬身让床上的人能按住肩,借力移动。等田景仲上半身坐稳,半蹲下来把腿扶上踏板。
田景仲被推到客厅,餐桌上有打包的粥和两道菜,打开塑料盖,很简单的农家小炒肉和炒青菜。一身因病痛带来的疲惫和不耐烦,被一桌暖意驱散。
“超市里没什么菜,我跑了一趟菜市场,中午来不及做饭,您先将就一下,晚上炖黑鱼汤,您最近肯定没什么胃口,我晚上做几道味的菜重下饭。”
李一鸣等田景仲动筷,开始收拾地上的三大袋。冰箱通电,里里外外拿出来洗,擦干,鸡蛋、青菜、水果,还有观察到田景仲爱喝的矿泉水,看到商品标签的时候才知道一瓶好几块,大概猜测田景仲的消费水平,肯定对吃喝很有要求,锅碗瓢盆添置一整套,小票单总数,付款时,电子钱包一下减少的数字,敦敦实实觉得肉疼。
边收拾边自说自话,“伤经动骨一百天,我看您这没厨具,我自做主张买了一套。我会做点家常菜,您有什么爱吃的菜,我也可以学着做。”清澈的眼眸弯弯,眸光里明媚的笑意。
田景仲看着厨房里忙前忙后的人,胃里一口口流进温暖。嘴上收回想说的话:不会做饭,从来不做饭,平时有阿姨搭配做。他觉得此刻对一个善良真挚的孩子说出扫兴的话,是在干一件惹人不悦的事,扯唇笑,“你看着办,不用你辛苦,我让他们找个阿姨。”
厨房里拿着一个准备削皮的苹果的人定定站住,欲言又止,咬住嘴唇,一整条皮完成的削下来,眸光加深,小声开口。“老师,我很会做家务。”从苹果上移开双眸,没好意思说,自己像个吃白食的。
把苹果切成小片,插上叉子放在田景仲手边,看到田景仲挑出来的葱花,又一阵道歉。
波澜不惊的一个中午,田景仲的心,像湖面上被投入一颗石子,只是一瞬间,那种塌陷,快不可见的波动着,直到撞见一株浮萍,叶子晃动,他感叹,如果养一个孩子,说不定人生会有不一样的乐趣。
田景仲微信消息和电话先后响,接通电话,叶岚暴跳如雷的声音直穿听筒。
“田景仲,你老实说还过不过。”
大BOSS压倒二BOSS,几乎不需要使出战斗力。田景仲咕哝说:“说好陪我,你一声不吭自己飞国外,你飞走后管过我吗?我自己住在那破酒店,空调发黄吱吱响,地毯看起来全是脏东西,你一次没有打视频关心过我,我半夜疼到睡不着,想听听你声音,你说在忙给我撂了。”
“田景仲,你今年四十二岁不是十二岁,我两天只睡五个小时,一接到国内电话是知道你腿断还不要人管,你有手有脚有钱什么解决不了?忒矫情。”
本来只是想卖卖惨,让老婆心疼,一下心疼起老婆来,“老婆,我错了,你忙吧,我没事。老婆,我收了个学生。”
“田景仲你是瞎心,成心在电话里找不痛快是吧,你丫横是一王八蛋,这会子没工夫跟你瞎掰。你能不能好好说,不说挂。”叶岚撒开骂,骂完用英语跟那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
“你看你,窜了。我收了个学生很不错,带回家来住,我能管好自己。你早点回来,快去忙吧,不打扰你。别告诉师父和妈。”立马挂断电话。爱老婆人设不倒的田景仲一直觉得别人说他妻管严是他爱老婆的最高评价和最好证明。
李一鸣不是故意听,手机声音太大,往他耳朵里钻。好飒一师母!捂嘴偷笑,也让他对老师的形象,勾画的更立体一些。
田景仲挂断电话后又点开微信消息,没有回复文字,直接拨通视频电话。
“师兄。”
视频里一张端正的脸满是担心,睡醒看到电话消息轰炸,再看到他师哥让寄茶叶的消息,顿觉天塌,师哥受伤,情况不明。他作为编剧,剧组步上正轨以后,基本等于完全丧失话语权,即便他是编剧。
“师兄,我刚睡醒,刚刚您没回消息,我把票买了,现在收东西马上过去。”
“嗯,那先不说,等你过来再聊。给我带茶叶,这鬼天气真难受。”
“好,师兄。”
“别跟你师父师母说,要是问,只说你来跟进度。”
“师兄,您瞒,师父师母知道以后得多难受。”
“闭嘴。”
田景仲强硬挂掉电话。
“别在那躲着笑,我们来聊聊你的事。”
李一鸣怔怔地站几秒,心神大乱,思如潮涌,脑子里涌出了许多恐怖的念头来。他知道让人惴惴不安的那一刻终于是来了,心里已滔天巨浪,身体站在餐桌前,低头盯着凳腿。
“坐吧,我们谈谈。”
坐在餐桌一头的田景仲把碗碟归到一边,把轮椅微微转向坐在他右手边的李一鸣。李一鸣贴凳边坐下,桌面下不自觉搓手,等田景仲先开口。
“你先跟我说说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嗯......”
李一鸣眼神飘地飞快,无所适从。一下不知道怎么作答。
“或者你先说说,想学些什么。”
“我......其实也不知道。做一个演员需要声台形表,我唱歌勉强能听,台词......形体......不好,表演.......我好像什么都需要学。”
“有什么兴趣特长吗?”
田景仲习惯性跷二郎腿,扯动腿伤,受伤的烦躁感顿时冒上心头。
李一鸣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椅上,手脚像是刚从别人身上借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放。
“打篮球算吗?”
“乐器?”
“不......不会......”
越说越感觉自己是在痴人说梦,异想天开。自卑感席卷全身,用力用指甲去刮大拇指的倒刺。
“别的打算呢,未来干什么?”
“我......我有一点小打算。”
“什么打算。”
“我......学习上的打算。”
“我现在是在跟你聊学习。”
田景仲不舒服地在轮椅里扭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双臂搁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指节嶙峋地凸起,像某种无声的榫卯,将整个上半身牢牢地“锁”在那里。
李一鸣的腰背挺得过分笔直,却又僵得像块没上油的木板,不敢完全靠向椅背,仿佛那椅背上布满了无形的尖刺。膝盖并拢得紧紧的,裤腿的布料被揪出两道细而深的褶痕,那是他无意识中用手指反复捻压、搓揉留下的印记。手指头一会儿交叉绞紧,指节泛白,一会儿又猛地松开,掌心湿漉漉地贴在大腿上,留下两块半透明的汗渍。
“组拍摄周期是三个半月,我准备九月底开始不工作,用攒下的钱坚持到年底考完,然后明年再想工作的事情,我计划如果......如果年底的考试考不上,我可能会继续留在影视城,不过我还没想好。
“那我们不说那么长远,半年为期,这半年你跟我学习,半年后,我们再看。”
简短的几个字的对话十分具有压迫感,低沉而冰冷的声音用几个字或几个词组成的问句让人在自我思考里产生窒息感。总结陈词的一小段话却让人安心。
“好......”
“重申一遍,我脾气很差,丑话说在前头,教你我不见得有好脾气,以后罚跪挨打如同家常便饭,你要是受不了,趁现在说,别后头跟我翻脸。”
“我知道。”
李一鸣掌心湿漉漉,脑中一片混乱,思绪纷乱不堪。他觉得自己无法仔细听清楚并分析田景仲的每一个字,觉得身体无比沉重,贴到皮肤部分的凳子是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来源。
田景仲对李一鸣愣头愣脑的样子没有太多喜欢或不喜欢,很多人在生活里很寡淡,不善于交际,甚至有交流障碍,但是走入角色,完全不一样。也有的人热情活泼,感知力和表达力都异于常人,善于处理人物细腻的情感。有些人用方法,有些人靠感悟,呈现角色的方式不一样。田景仲并不认为现在这段双方互能感受到不适与紧张的谈话能判断出他是否可以培养出一个演员。
“好,那重新说回离开酒店前没聊完的话题,因为我们认识时间太短,我不敢贸然收一个学生,也不可能不经师父们同意自己收徒弟。我说处口的话肯定算数,你叫我一声老师,我收你做学生。旁的事情,我们先不谈,以后有机会再说。”
“好。”
李一鸣点点头,作出简短的回答。
“那么从今以后,你必须按照我的要求一丝不苟完成。如果你做不到让我满意,我随时可以将你“逐出师门”,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如果觉得忍受不了,可以随时离开。”
田景仲的嘴唇抿得极薄,颜色有些淡,边缘绷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白线。整个下颌的线条都收紧了,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在那张脸上流动,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温度、所有杂质的纯粹的严肃,沉重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桌面上方那方寸的空气里。
“好的。”
“从明天开始,你必须在9点上课前完成每天的练声和体能。跑步,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各100个。你有你的学习计划,以后每天上课时间上午下午各两个小时,其余时间你自己安排。”
“好。”
李一鸣除了好,说不出什么回答。
田景仲收回手,搭在轮椅上。“还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请问学费......”
当不得不与人目光接触时——哪怕只是极短的瞬间——那过程也充满了挣扎。他的眼睫会剧烈地扑闪几下,视线极其短暂地、飞快地在对方的下巴或鼻尖处扫过,如同被滚烫的火星燎到,立刻又重重地跌落回地面。每一次这样仓促的“对视”后,他的脸颊都会迅速漫上一层不正常的、薄薄的害羞的红。
“哼,”田景仲先是笑了一下,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意思,又说:“不用。”
“啊?”
李一鸣不可置信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田景仲的眼睛。
“不用。”田景仲看着对方的眼睛点点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我.....那我应该怎么报答您。”
田景仲活动活动脖子。先是尝试着极其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腰臀。这个细微的动作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手指用力扣住轮椅两侧冰冷的铝合金扶手,肩膀随之向上耸动了一下,牵引着整个脊椎,试图将身体的重量从某个持续压迫的点上稍稍释放。腰臀只是挪动了毫厘,坐垫下的尼龙布料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在抗拒这微小的位移。但这挪动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舒缓。酸胀感只是短暂地转移,随即又在新的位置聚集,甚至变本加厉,沿着大腿内侧和膝盖后侧蔓延开一种迟钝的闷痛。放弃。
“或许我没有讲清楚,你知道什么叫入室弟子吗?”
李一鸣点了两下头,点完头后,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了一秒。肩膀还维持着那个微微塌陷的姿态。
“你现在就是入室弟子,其它还需要我解释吗?”
田景仲说的轻描淡写,殊不知一句话在李一鸣脑海中爆炸开。
李一鸣额前垂落的几缕碎发遮住了小半眉眼,在那片阴影下,眼睫许久才极其缓慢地眨动一下,“没有了。”
“好,那我们聊完了。休息一下,三点开始上课。”
李一鸣胸口疯狂搏动,几乎要撞碎胸膛,张开嘴,激动到发不出声音,只从唇齿之间挤出几声破碎的字句。“老……师……”便再也无法接续下文。一切跟做梦一样!入室弟子!这四个字的分量,如同一个巨大的压缩包,懂的人,细想便知。
空调运转几小时后,整个房子的温度变得非常舒适,休息好,田景仲开始给李一鸣上课。轮椅停在客餐厅中间的一小块地方,李一鸣站在田景仲面前。
“先开声。”
李一鸣近期听到这几个字,生理条件浑身一紧,肌肉紧绷,心跳加速,额头上冒虚汗,腿肚子发软。
“好的,老师。”喉咙像被捆起来的一把干稻草,挤不出水来,劈叉的声音像干燥海绵摩擦盘子,吱吱啦啦。
田景仲久坐腰疼,往后背垫上一个沙发靠枕,往后靠那一刻,灰尘压缩包爆炸,一阵灰尘的味道自下而上蔓延扩散,鼻子微微皱动,咳了一声,特别嫌弃的把枕头扔回沙发上,在手机上飞快打字【联系一下之前的保洁,再来一趟。】发送给他的助理。
“啊——”李一鸣的声音干瘪无力,扯着嗓子的大鹅叫,他掐腰找丹田位子,清清嗓子找喉咙放松的方式。
连续四五次发出怪声之后,田景仲举目扫视,“你是要去动物园唤孔雀吗?”
李一鸣的表情瞬间垮了,“老师,对不起,我有些紧张,我再找找感觉。”
田景仲皱眉,拧开桌上的水瓶大口灌水,喝去大半。“放松,先活动面部,把牙关打开,找到半打哈欠的状态。”然后把手机压到腿下,专心教学。
李一鸣照做,揉揉下颌,开合牙关,活动舌头,反复几次找打哈欠的感觉,触发某种开关,哈欠连天。
田景仲用语言指导。“好,弯下身,手自然下垂到脚,腰部放松,轻发‘啊——’的声音,找到放松的状态。”
“啊——”短促有力,但是错误。
轮椅口袋里的戒尺如利剑出鞘,一下敲在李一鸣腰侧,“放松,不是用肚子,快一个星期,每天教你一遍,让你练,你到底在练什么,跟你说不要用肚子和腰腹故意挤压气息。”
田景仲把短袖往后掐了一把,让腹部线条隔衣服更明显一些。“看,吸气。”右手指胸腔,很明显的两次变化,一次只有胸腔的颤动,一次满满一口气,胸腔、腹腔吸满空气,腰腹也有变化。
“你感受,并不是故意吸到肚子,而是感觉两肋左右展开,胸腹联合式呼吸,这些我前几天教过你要领,不要急,再试试。”田景仲耐心讲解,反复做示范,配合讲解。
李一鸣掐腰感受,按照之前田景仲所教,先弯身放松,找不到感觉,再蹲身,找上厕所的感觉,渐渐摸到一点气息的变化。
“很好,发声的时候喉咙放松,口腔打开。啊——”田景仲坐着,很轻松发出一个标准示范,呼吸均匀绵长。
或许是不那么紧张,也或许是万事开头难,李一鸣渐入佳境,按照要求完成开声训练,声音听起来圆润很多。
“绕口令,来,四十四。”
“四是四。”
田景仲敲在轮椅上打断“在干什么!做梦啊!醒醒!什么东西!口里是含了萝卜吗?sh,舌尖上翘,看我口型!”夸大演示四和十的口型变化。
尺子成了手臂的延长,带着风声一次次戳点茶几。“笃——笃——笃——”急促如啄木鸟的尖喙,敲得人心头发颤。
田景仲头疼叹气,揉揉鼻梁。“你赶快去找之前的机构退钱,连入门都没教会。”
知识像水流过的鸭背从李一鸣脑子里过,勤不能补拙。只好放慢语速,一个字一个字撅嘴说。
(略。)
“再来。”
判官声音里听不出什么语气,表情纹丝未动。唯有眉心刻着两道极深的竖纹,如同刀斧劈凿的痕迹,随着他话语的节奏微微聚拢。颧骨处的肌肉绷紧,拉出一条冷峻的直线,将嘴角向下牵扯。这不是愤怒的扭曲,而是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凝固在脸上。
李一鸣眼睫毛微颤,紧张开口,万幸这遍一点错误没有。
审判者收回给人警醒的东西,搁在腿上,“看来还是怕这个,好好读,不然,”眸光幽深几分,“打。”刻意停两秒,说出极有震慑力的最后一字。
李一鸣嘴唇在发抖,克制抖动的双腿,肌肉紧绷,忐忑万分。
(略。)
“老师您辛苦。”用臂弯的袖子擦眼泪,不敢动一点姿势,微微搓手。
“我不嫌辛苦,尽管错,我让你长记性到不错为止。”看着毫无怨气与委屈的泪眼,语气软了些,“不是一天能学会,需要消化和反复练习,不着急,万事开头难,不可能一蹴而就,去喝口水歇会。”语气刻薄冷漠,话里的不忍心却一点不假,田景仲到底还是心软的人。
李一鸣疼得拧不开水瓶盖,用衣服包着瓶盖咬牙用力,疼的眼泪又出来,把不甘心和发奋的决心一起咽到肚子里。
等藏在身后搓手的人缓过一阵,田景仲抬抬下巴,“让你买的书到了吗。”
“还没有老师,我看物流得明天到。我按照您说的,先打印好绕口令。”说完去房间拿黑书包,从书包里掏出两个蓝色文件夹,翻开确认后,双手递给田景仲一份。
田景仲翻开一看,打印纸上字距行距很宽,文件夹缝里别着黑红蓝三色笔,看得出能想到这些细节的人,是极细致的人。坐直些,眼神够到李一鸣手上那一份,已经有蓝色笔标记的每一个字拼音,有些字有荧光笔标注。藏住欣赏的笑,克制嘴角弧度,心里对这个学生一百个满意。
“看这一个绕口令,粉红墙上画凤凰,这个绕口令要注意,你们南方地区,方言特色,没有feng这个读音,你们读大风,读的是大fōng,feng字音要特别注意,还有你平翘舌,前后鼻音问题明显,发音欠缺,和方言习惯关系很大。我先读一遍,你仔细听。”
严肃的老师在耐心讲解的时候,语气和身体状态,跟刚刚相比天差地比。刚查功课像七月酷暑工地上的白帽验收成果,板个脸,疾言厉色、吹毛求疵,哪都不满意;此刻,安静的如清早太阳刚出时带着草帽的农民,耐心播种、施肥、浇水,平静柔和。
不知不觉,忘记时间,田景仲讲到喉咙有些干燥,咳嗽两声。李一鸣手恢复不少,不那么疼了,拧开一瓶水,递到田景仲手边,站的太久,腿有些酸,状态投入的时候没有感觉,现在动一动,腰酸腿疼。田景仲只喝一小口润润口,拧紧放在一边。同样久坐不适,正好休息一会看手机,一个小时前有一条消息,回复后才注意到已经五点。
“今天到这吧,你要吃什么菜,一会有人送过来。”
“我都可以。”
李一鸣等田景仲看手机的时候,略略活动四肢,假装不经意的看看手掌,红色退去,看不出痕迹,皮层碰到会有一些些疼痛。掏出一直在口袋震动的手机。演员群有消息,明天他要五点出工。想找机会开口,老师好像在处理事情,一直在手机上打字,不敢贸然打扰。在田景仲停止打字的一个间隙,清清嗓子,“老……老师,有个事跟您说。”
田景仲沉浸手机,轻轻一仰,眼神微微一动,嘴角带上些微笑弧度,厨房窗户撒过来的一束夕阳,柔和平静,是另外一种状态。
“昨天和今天我休息,明天要去工作了,需要很早起来,饭我可以做好放在冰箱,但是您一个人想起身都有点困难。”
“饭你不用操心,会有人送来,谢谢你。”放下手机,“不过,我觉得我们还需要好好聊一聊,你工作的事情。”
李一鸣收拾好文件夹和戒尺,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搭在腿上,很乖的样子。
田景仲声线冷硬,说:“我个人觉得,你现在的工作很没有意义,纯属浪费时间。”
“我知道,可是......”
“不用可是,有你这句‘可是’我就知道了,我来处理。明天你先去,后面你就在家里好好上课。”田景仲十分霸道,抬手止住李一鸣想说的话。
李一鸣咽回所有话,心里盘算他的积蓄是否够赔违约金。以及继续能否撑过未来半年。
晚饭时间,剧组的几位人登门拜访,一阵商业交谈。李一鸣自己扎在房间里看书,房间隔音不算太好,可以听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解开缠绕的耳机线,选一个轻音乐歌单,重新埋头书本里。等到外面安静,他的书看完一章,把地上的书摞起来放到飘窗上,活动活动酸痛的颈椎,从地上起来,拍拍裤子上看不见的灰。
田景仲希望房间维持舒适的温度,客厅和主卧的空调从未关过,李一鸣觉得太过耗电,敞开卧室门,等客厅里的冷气交替过来,节约他房里的一台空调。
田景仲自己费劲带动轮椅转动的时候,李一鸣正好对着门在活动,跑出去推上轮椅。田景仲因为对轮椅操作不熟练,几根手指磨到轮子的胶皮,有些泛红,李一鸣注意到,蹲在来把田景仲的手握在手里看,田景仲抽出手,捏拳藏起来。
推轮椅进主卧,地上躺着的几个空水瓶,浴巾搭在枕头上,枕头上面还压着手机充电器,不太整洁。
“您要躺一会吗?”
“进厕所。”
李一鸣把人推进去后,马上被赶出来,厕所里面传出水流声。他收拾好卧室,等在厕所门口,等门把手传出转动声,内开门被轮椅挡住,开了一条缝,李一鸣先挤进去,看见面盆上搭一条湿毛巾,可以想象田景仲刚刚是怎么艰难的单腿站着,一遍遍拧干毛巾自己擦身。
“老师,您有什么事叫我,我来帮您。”
“不用。”
连吃几次闭门羹,李一鸣还是帮田景仲把东西都放到顺手的位子,把药片拆出来,放到水旁边,带上门出去。
兵荒马乱的一天终于结束。被巨大的欣喜撞个满怀,仿佛坠入一场迷离不清的幻梦。直到洗完澡躺在陌生的床上,李一鸣仍感觉脚底踩着虚浮的云,轻飘飘地踩不着实地。身上的同感提醒他此刻的真实。
“入室弟子”猛然撞入耳中,轰然一声,头脑里像炸开一片无声的烟花,回过神来,一遍遍确认手机屏幕上“入室弟子”的词条解释。每一遍确认都如同往心头再添一把火,血液滚烫地奔流着,喜悦的海啸排山倒海而来,瞬间将人卷向浪尖。
一种如愿以偿的幸福感,一种对未来对希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