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夜行录》寒州谣

11、第 11 章

　　秦县令手下拿了玉佩与亲笔信，当场便派了健仆通知捕快，他已知天命，还能再做几年官呢。倒不如给小女儿换一份前程，再结一份善缘。

　　“江大人年少有为，为何，为何要如此帮小老儿啊。”

　　黄县丞虽说在此地盘桓十五载，但也并未到敢公然和皇权叫板的程度，只要有秦县令一个态度，此事也算是就差收尾了，而术业有专攻，小院那边抓人有姜嘱在，自然不需要担心。

　　下了马车回到陈家，她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陈老爷落后她一个身位，比见县令时还要战战兢兢。想起陈老爷和姜嘱的争吵，又想到刚刚县令在听闻女儿可以到老家学堂求学后的态度转变，她叹了一口气：“阿嘱言辞无措，之前与您争吵还拍板而起，我替她给您道个歉。”

　　“不敢，不敢的，姜女郎对我女有救命之恩，再说她所说其实也并无不对。确实是我识人不清......”

　　“倒也不全是这个问题。”

　　她站在中门，提着灯转身看向陈老爷，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年幼时，祖母忙于政务，四岁随我父亲启蒙后，一年只有万岁诞辰，除夕，元旦几日可以休息。”

　　“我问父亲，为何要读书？英国公家的小女儿可以日日跑马打球，就是教我读书的齐老翰林孙女，每十二日也可休息玩乐一日，怎么我却要如此苦读。江家难道缺我一碗饭，一件衣，需要我日日苦读来挣一份前程吗？夏日汗流浃背，冬日手生冻疮，有一日课业未完成，父亲便罚我跪在祠堂，不做完是不许起来的。”

　　回想起曾经那些时日，她脸上却并无任何怨怼：“所以陈老爷未曾让宁小姐科举，我也能理解。科举一路，说是通天大道，其实步步艰难。有人五十岁还在为童生试奔波，有人卖田卖儿也要读书。”

　　陈老爷想起年少时也是被父亲拿着藤条逼迫着读书的，数十年一事无成，妻子病逝之时他还在科场奔波，科举就像他心中的梦魇一般：“我家这一脉兴许没有读书天赋，我数十年苦读连个童生都考不上，阿宁也不是有天赋的，我实在不想她再和我一样，苦读二三十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况且女子的年华更宝贵，实在是耗费不起啊。”

　　听说父亲回来的陈宁抱着八鱼站在月亮门的窗后，看着中门外，月光仿佛独照在了江直身上，她神情十分温和，言语却如惊雷在耳：

　　“不去科举也没什么，宁小姐喜欢读书就去读，喜欢经商就去做生意，如今女子也没有从前不许抛头露面的说法，她总有许多试错的机会不是吗？只是陈老爷，你怕她耗费多年在科举上浪费年华，那成亲又真能一帆风顺吗，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啊。”

　　姜嘱那边一开始麻烦了些，在县令的人到了后，县丞也是放弃了抵抗。抓人收押费了点功夫，比江直晚了小半个时辰。待她回来后，两人就带着团团告辞回了自家小院

　　“那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江直严词拒绝了姜嘱想随便打点水洗个冷水澡的想法，正坐在小厨房看着热水。姜嘱蹲在旁边控制着火候，顺便给她解开固定骨头的夹板换药，她想着这一天的事情，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也太快了吧，一天就抓到人了哎，我听街口那个说书的不都是说要先立个三天军令状之类的吗？”

　　“多亏了你呀，要不是你抓住那四个人，拿到口供，我们还得去找人证物证呢，而且抓到人还要审呢，流程走完都要年底了。不过这是县衙的事，我已经开到路引了，再等两日伤口好点，前几日送去驿站的信件也该有回复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启程与他们汇合了。”

　　姜嘱骄傲的昂起头：“哼！凡人！你了解到的只是本白狼王一些微不足道的优点罢了！”

　　团团也在她肩膀上骄傲的昂起头：“喵喵喵！（昂！还有本喵也要夸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把团团从肩膀上薅下来一顿欺负：“棒棒的！多亏你帮我们找人还通风报信呢！”

　　打闹了一顿，水也烧开了，姜嘱一手一桶提回房间，兑了点冷水后，隔着帘子两人都开始擦洗。江直腿上还夹着固定用的夹板，只能简单擦拭一下灰尘，刚把棉布打湿，就听到隔壁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她下意识回头，就见到灯影下姜嘱把自己整个头都扎进水盆里打湿，随后猛地抬起头一阵乱甩。

　　“......”

　　"阿嘱，你还有什么亲属吗？此间事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昂？”

　　姜嘱歪着头上蹿下跳，努力想把耳朵里的水倒出来，她听的不太真切，从帘子后探出一颗湿哒哒毛茸茸的头：“昂？什么，你说什么？我耳朵进水了啊啊啊啊啊我听不到了。”

　　“噗！”

　　江直一瘸一拐走过去，拿干棉布帮她小心的探进耳道擦拭，又轻轻的拍了拍另一边的耳朵。她看着姜嘱可怜巴巴的眼神，想起这几日的险境，于是一边擦一边试探性的问：“如果你还没有什么计划，要不要先跟我一起走，嗯，我有个表姐在崇武千户所任职，你身手很好，如果想走武职，我可以帮你引荐，你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吗？”

　　姜嘱洗脸的时候扎的太猛，两只耳朵都灌满了水，只能看到江直嘴唇一动一动，似乎在说什么，等她好不容易把右耳的水拍出来，就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她扬起一个快乐的笑容：“有！有！我明天还想吃煎包！！！”

　　初来时江直曾托人往来时的驿站送了信，去时走的商队送信，回时就能走驿站加急，但估摸着得五六日才能有消息，如今刚过了五天不到。本以为还要等几日消息到了才知道应该去哪汇合，但一大早，姜嘱刚烧上开水准备煮点馄饨，就听到一阵敲门声。

　　江直从院子里陈家给的礼物中挑出一大部分实用的米面油盐，正准备中午去陈家问一下案件是否还有需要帮忙的，下午往来时的村里走一趟，毕竟姜嘱大闹了一顿，还差点拆了人家祠堂，如今事情都解决了，身份证明也有了，临走前总要去道歉赔礼。

　　敲门声响起时天不过微微亮，两人在城里也没什么亲戚。团团已经爬上院墙往外探头，姜嘱冲着团团问了一句谁呀，就听到人声和猫叫同时响起：

　　“喵喵喵！（有乞丐！）”

　　“允执！！！允执开门！！！！我可算找到你了！！！”

　　江直一楞，倒是姜嘱反应过来，这人能叫出来江直的字，肯定不是普通乞丐。门一打开，团团还在墙头上喵喵喵的叫：“你看吧！！！（还说不是乞丐！！）

　　门外的女郎牵着一匹驴，身形虽然不如姜嘱，但也是极高了，可能因为黑，就显得尤其的瘦。一身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骑服，下摆破破烂烂，还挽着袖子，露出来的手臂倒是不算黑，只是一张脸笑起来几乎只能看到牙了。隔壁的大丫都探出头来，看了一圈，童言无忌道：

　　“小姜姐姐，你家来要饭的亲戚了哦。”

　　姜嘱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孩的嘴怎么跟淬了毒的银针一样，她小心的让开门，冲着门外的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冲院子里的江直喊了一句：

　　"阿江，你家有耍驴卖艺的亲戚吗？"

　　南方闷热，虽然秋风渐起，但肉类放置一天就变味了，虽然可以泡在井水中，但两人这几日事多，饭都没做几顿，家里也没有新鲜的蔬菜猪肉。好在陈家送来的礼物有许多腊肉梅干菜之类的，水也烧开了，姜嘱先下了一大锅馄饨，又和面准备用腊肉干菜包一点包子大饼。

　　柴龄进来看到江直一瞬间泪眼汪汪，随后又看了一眼姜嘱递过来的喷香大馄饨，不争气的眼泪差点从嘴角流了下来。她洗干净手，喉咙动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吃口馄饨。

　　......江直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乡遇故知时，故知是这种反应。

　　姜嘱把包子上锅蒸熟，又给江直递了一碗馄饨，给团团端了一小碗鱼干蒸蛋。随后给那匹饱受风霜进来后一直在跟她吐槽的驴兄也喂了一点干草黄豆胡萝卜，这才有空坐下来。柴龄吃完了两碗馄饨，目光又看向了姜嘱端出来的还冒着热气的腊肉梅菜包子，最后还是克制住，觉得自己明明是得知了好友还活着的消息，开心的过来找人，怎么一个不注意就像打秋风的破落户。

　　江直还没来得及问，姜嘱难得见到和自己一样喜欢吃包子的人，一个会错意，当下就把包子推到她面前，秉承着江直教她的主人家要大方一点的原则，且这个客人看起来还是阿江好友：“吃呀！不要客气！就算是你把这些全吃光了我家里还有面粉的，素菜包子也还能做一蒸笼！”

　　柴龄默默把目光从包子上移开，和江直对视了一眼，感觉自己有点社会性死亡了。

　　吃过饭洗过澡，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喝了一口茶水，柴龄这才感觉自己重获新生。

　　“所以你是先去崇武千户所，我表姐换防了，胡大人让你又回头找裴大人，找的途中迷路了，钱还花完了？？”

　　说到这几日的经历，柴龄眼泪都要止不住了，鬼知道这地方的路怎么能这么乱，山怎么能这么多，她明明是看着地图，走着走着就走错了。当地的村民还凶得很，根本不给借宿，好不容易遇到商队问了路，想把马换了，换头驴，余下的钱再买点干粮，结果遇到了奸商，明明可以直接抢劫朝廷命官，还要给她一匹倔脾气驴！

　　“你都不知道我这几日怎么过来的！！！这驴走一会就不走了！！！！还要哄着它！！我在京城的时候，我外祖母给我从塞外带的大马我都没哄过呜呜呜！！！！好不容易找到裴大人，她说既然你没事，让我先过来找你，她带人先赶去汀州府，她让我跟你说不要急，修养好身体再过去。说完就走了，马也不给我留一匹，钱也忘了跟她要一点！！！”

　　“你的驴说你一天要她跑两百里，她只是一头拉磨的驴，一直在骂你呢。”

　　姜嘱磕着瓜子接了一句，换了江直一个脑瓜崩。

　　柴龄也不记仇，毕竟她饿着肚子赶了一天的路，给了她一大碗馄饨的姜嘱就算是满脸横肉那也是和蔼可亲的，她接过江直的手帕擦了一下自己鼻涕和眼泪：“这位是你在老家的好友吗，看起来真是......”

　　她支支吾吾的一顿，没有想出合适的形容词，倒是姜嘱挨完脑瓜崩还不忘接话：“伶俐可人是吧！我也觉得自己伶俐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