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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谢长乐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是耍赖般强调着“哥哥”两个字的少年,心中那片惊涛骇浪般的混乱,竟诡异地平息了下来。荒谬感冲淡了震惊和伤痛。他想,周临清或许真的疯了,又或者,他自己也疯了,才会陪着这个疯子在这里上演这出兄友弟恭的戏码。

      他没有挣脱周临清的手,只是任由他抓着。那少年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与他自己冰冷的手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又看了看地上泼洒的墨迹,像一幅被毁掉的山水画。良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只是幻觉。

      “王爷想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句毫无感情的顺从,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周临清刚刚燃起的所有情绪。他脸上的薄红和恼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挫败和阴郁。他猛地松开谢长乐的手,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后退了一步。他最恨谢长乐这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样子,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试探和示好,都像一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可笑至极。

      周临清忽然明白了,他和谢长乐之间,隔着的不是三四岁的年龄,而是一道血海深仇的鸿沟。这道鸿沟,不是一声“哥哥”就能填平的。他刚才那幼稚的举动,非但没有拉近两人的距离,反而将彼此推得更远。

      挫败感迅速转化为熟悉的冷硬和掌控欲。既然温情无用,那就回到他们最熟悉的方式——权谋与交易。周临清重新坐回书案后,那张年轻的脸上再次覆上了属于岭南王的面具,冷漠而威严。他拿起一份卷宗,扔到了谢长乐的脚边,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这是岭南卫所的兵力布防图,还有各级校尉的名单。”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仿佛刚才那个喊着“哥哥”的少年从未存在过。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谢长乐。

      “我要你,去替我招兵买马。”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重新拿捏住谢长乐的筹码。

      “用你谢家公子的名义,用你父亲镇北侯昔日的声望。去告诉那些人,我周临清给不了他们的,你谢长乐能给。”

      那份沉甸甸的卷宗落在脚边,谢长乐的视线却并未下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周临清,看着他重新戴上那副冷酷的面具,听着他用施舍般的语气,抛出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招兵买马?用一个罪臣之子的名义?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羞辱他的新花样,一个让他去自取其辱的圈套。

      然而,当周临清说出“去告诉那些人,我周临清给不了他们的,你谢长乐能给”这句话时,谢长乐的心猛地一沉。他不是愚笨之人,相反,他极其敏锐。他瞬间就捕捉到了这句话背后那令人心惊的深意。他缓缓地弯下腰,捡起了那份卷宗。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封皮,一种异样的沉重感顺着手臂传遍全身。

      他翻开了卷宗。里面不是他想象中的简单布防图,而是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军力部署、后勤粮草、军械储备、将领派系、甚至是每个重要校尉的性格弱点、家庭背景、私下里的往来……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名单,这是整个岭南军事实力的骨架与血肉,是岭南王府在岭南立足的根基。周临清就这么轻飘飘地,把它扔给了自己。

      这一刻,谢长乐终于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任务,也不是什么试探。这是一场豪赌。周临清不是让他去招兵买马,而是将自己最致命的命脉,整个岭南的军权,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他的面前。他将刀柄递到了谢长乐的手中,刀尖对准的,是周临清自己的心脏。

      谢长乐的手指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他猛地合上卷宗,抬头看向书案后的少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不再是刚才的挫败和阴郁,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坦诚。他没有解释,也没有多言,只是用眼神告诉谢长乐——你看,这就是我的一切,我把它都给你,现在,你要怎么做?是拿着它来杀我,还是……用它来帮我?

      巨大的冲击让谢长乐的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以为自己懂周临清,懂他的残忍,懂他的多疑,懂他的掌控欲。可现在他发现,他完全不懂。这个少年王爷,行事乖张,毫无章法,他可以用最幼稚的方式示好,也能用最极端的方式交付信任。他像一团无法预测的烈火,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会温暖你,还是将你焚烧殆尽。

      “你……”谢长乐艰难地开口,却发现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吐出了一个字。他看着周临清,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全然的困惑与动摇。“你知不知道……你给了我什么?”

      周临清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像一个等待宣判的赌徒。“我知道。”他迎着谢长乐震动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我把岭南,给了你。”

      “我把岭南,给了你。”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谢长乐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死死地攥着手中的卷宗,那薄薄的纸张此刻却重若千钧,烫得他几乎要拿不住。他看着周临清,那个少年脸上决绝的笑容,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心上。他想质问,想怒斥,想问他是不是疯了,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如此轻易地交到一个恨他入骨的仇人手上。

      可是,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间。因为他从周临清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一种毫无保留的、近乎孤勇的信任。这种信任,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它轻而易举地就剖开了谢长乐用仇恨伪装的硬壳,直抵他最柔软的内里。

      恨意是维系他生命的支柱,可此刻,这根支柱却在周临清疯狂的举动下,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如果连恨都变得不再纯粹,那他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谢长乐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

      “为什么?”

      他问,声音沙哑得厉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用这种方式?

      周临清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他脸上的笑容敛去,神情变得复杂起来。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缓缓走到谢长乐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周临清伸出手,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粗暴,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覆上了谢长乐攥着卷宗的手背。

      “因为你是谢长乐。”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谢长乐的心上。“因为只有你,能让那些只认镇北侯军旗的老家伙们,重新听令。”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长乐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凤眸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自嘲与脆弱。

      “也因为……除了你,我在岭南,再也信不过第二个人了。”

      这句几近示弱的坦白,彻底击溃了谢长乐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他猛地抽回手,像是被那份沉重的信任烫伤了一样,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才停了下来。他低着头,胸口剧烈地起伏,大脑一片混乱。信任?周临清竟然说信任他?这个用妹妹控制他,将他囚于股掌之间的人,竟然说信任他?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谢长乐靠着冰冷的墙壁,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下胸腔里剧烈的震动。他没有再去看周临清,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手中的卷宗。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周临清掌心的温度,与他自己冰凉的指尖形成鲜明的对比。荒谬、震惊、动摇……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翻江倒海,最终却都沉淀为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沉重。

      他知道,从他接过这份卷宗开始,他和周临清之间那纯粹的、你死我活的仇恨关系,就已经被彻底打破了。周临清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将两人绑上了一艘随时可能倾覆的船。要么一同靠岸,要么一同溺死在这波谲云诡的岭南。他没有给谢长乐拒绝的余地。

      良久,谢长乐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王爷就不怕,我拿着这些,去投靠你的敌人吗?”

      他问出这句话,与其说是在试探,不如说是在确认,确认周临清这场疯狂的豪赌,究竟赌的是什么。

      周临清闻言,反而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得意和狡黠,冲淡了他身上属于岭南王的阴郁之气。

      “你去啊。”他摊了摊手,姿态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你去告诉他们,岭南王府的兵力布防、粮草辎重,你都了如指掌。”

      他走上前一步,逼近谢长乐,压低了声音,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而迷人的光芒。

      “然后你猜,他们是会信你这个‘镇北侯遗孤’,还是会觉得,这是我和你联手设下的,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那一瞬间,谢长乐遍体生寒。他明白了,周临清给他的不是信任,而是一道更深的枷锁。他将自己和整个岭南王府的命运都押在了谢长乐的身上,这使得任何外人看来,谢长乐都必然是周临清最核心的同谋。他已经没有了背叛的选项,因为一旦他走漏风声,第一个要杀他灭口的,反而是周临清的敌人。

      “你……”谢长乐被他这番无赖又滴水不漏的逻辑堵得哑口无言。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眼前这个少年。他不是疯了,他是清醒到了极点,每一步都算计得精准狠辣,连带着那份看似孤勇的交付,都成了一步最险恶的棋。

      周临清看着他憋屈又无法反驳的神情,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他伸出手,拿过谢长乐手中的卷宗,却没有收回,而是将它重新塞回谢长乐的怀里,动作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他凑到谢长乐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声音低沉而暧昧,内容却冰冷刺骨。

      “长乐哥哥,现在,你和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所以,去吧,用你的名义,去把那些摇摆不定的老家伙们,都拉到我们的船上来。”

      周临清那句近乎耳语的“长乐哥哥”,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扎进谢长乐的心里,让他浑身一僵。他眼睁睁看着周临清用最亲昵的姿态,说着最冷酷的话,将他彻底拉入了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他成了周临清最锋利的刀,却也是被握得最紧的刀,刀柄上缠绕着名为“信任”的锁链,让他动弹不得。

      接下来的日子,谢长乐开始按照卷宗上的名单,秘密接触那些曾效忠于镇北侯府的旧部。过程比想象中要顺利,也比想象中要屈辱。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看到他时老泪纵横,口口声声喊着“小侯爷”,却在他提出要他们归顺岭南王时,露出了为难和质疑的神色。谢长乐不得不一遍遍地解释,周临清并非传闻中那般残暴,岭南的未来需要他们。每一次开口,都像是在背叛父亲的血仇,像是在亲手撕裂自己的伤口。

      而周临清,则彻底当起了甩手掌柜。他不再过问谢长乐的行踪,也不再派人监视,仿佛真的将岭南的一切都交到了他的手上。他只是每日待在书房,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公务,偶尔会在谢长乐深夜归来时,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似乎洞悉一切。

      这种诡异的平衡,在半个月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一封来自北境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彻底打破。北狄部落撕毁停战协议,集结十万铁骑,突袭了榆关,边境烽烟再起,战火瞬间燃遍了整个北疆防线。

      军报送达王府时,已是深夜。周临清一脚踹开书房的门,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满面寒霜。他从亲卫手中夺过那封浸着雨水的军报,迅速扫过,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股久违的、属于沙场将领的凛冽杀气,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上迸发出来,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谢长乐恰好从外面回来,撞见了这一幕。他看到周临清将那封军报狠狠拍在桌上,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暴怒与战意。

      “备甲,点将!”周临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传令下去,三军集结,本王要亲自去会一会这帮不知死活的北狄人!”

      亲卫领命而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周临清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怒到了极点。他转身看向谢长乐,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里,除了战意,还有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他要去打仗了。这意味着,他将要离开这个他一手掌控的岭南,将这个他刚刚交付出去的权力中心,完完整整地、毫无防备地留给谢长乐。

      “岭南,就交给你了。”他走到谢长乐面前,深深地看着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别让我回来的时候,家没了。”

      这不像是一句命令,更像是一句嘱托,一句将后背完全托付的宣言。说完,他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高大的背影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决然而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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