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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藏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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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兰芝这几日像是被抽干了魂,除了三顿饭时勉强爬起来扒拉几口,其余时间都黏在土炕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炕沿那些被岁月啃噬出的裂缝。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她间或发出的一声长叹,像漏了风的老风箱。
她总恍惚觉得钱没丢,定是自己记错了地方。
有时会猛地坐起,乱发黏在枯瘦的脸颊上,突然开始翻箱倒柜。旧衣服被胡乱抛在地上,腌菜坛子“哐当”倒地,她也浑然不觉。
南秉义下井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便闷头抽烟,话愈发少了。
第三天傍晚,他正要出门上夜班,一脚刚踏出院门,就瞥见南天贵猫着腰往外溜。
少年身上那件藏青色衣服空荡荡的,手紧紧插在裤兜里,脚步放得极轻。
“去哪?”
南天贵吓得一哆嗦,转过身时脸上已堆起略显僵硬的笑:“爸,我去找同学……作业写完了,就玩一小会儿。”
南秉义的目光落在他那明显鼓囊起来的裤兜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刚要再问,包兰芝尖利的骂声便从屋里追了出来:“玩!就知道玩!家底都让人掏空了,你还有脸玩!”
南天贵趁这间隙,泥鳅似的溜了。
南秉义望着那方向,直到烟蒂灼烫了指尖,才猛地回神,将烟蒂狠狠摁在地上,用鞋底碾了又碾。
南雁在灶台边沉默地忙碌着,眼皮始终留着一道缝。
她早觉出南天贵不对劲。
这几日,他虽不敢明目张胆顶撞包兰芝,但那眼神总飘忽着,趁人不备就偷偷摸向口袋,一副心神不宁又强作镇定的模样。
“大姐!”南秀的声音从院外扎进来,“我刚看见大哥了!”
南雁正往大铁锅里舀水,手腕一顿:“看见就看见了,他不是找同学玩去了么?”
“才不是呢!”南秀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他在陈叔小卖部呢!陈叔正给他拿烟!红盒的,‘红梅’!还有动物饼干!黄纸包,上面画着小老虎,我看得真真儿的,饼干渣都掉出来了!”
水壶“咕嘟”一声,喷出一股白汽。
南雁伸手去提,手猝然触到滚烫的壶壁,猛地缩回。指腹上,一片刺目的红。
她没吭声,可心里那根早已绷到极致的弦,随着这灼痛,“铮”地一声断了。
南天贵抽烟,向来是捡南秉义的烟屁股,或是厚着脸皮蹭矿上工友的。
他哪来的钱买整包“红梅”?
还有那动物饼干,一小块就要五分,一大包少说也得两块。
往年只有过年,包兰芝才舍得抠出几毛钱,给她的“宝贝儿子”买上几块甜甜嘴。
小弟南峰,连闻味儿都轮不上。
前阵子南春发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包兰芝宁愿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去找邻村的土郎中,用那不知名的草灰泡水灌下去,也舍不得花五毛钱去矿上卫生所拿片退烧药。
在这刚丢了“命根子”,人人自危的家里,除了那笔不翼而飞的“巨款”,谁还能让他出手如此阔绰?
除非……
那个冰冷的念头一旦破土,便如藤蔓般缠得她几乎窒息。
想到这,南雁扶住冰冷的灶台,才勉强站稳。指腹上那点烫伤,此刻反而成了唯一的知觉。
她太了解包兰芝了。
对南天贵,她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小时候南天贵把南春推进粪坑,包兰芝也只是捏着他耳朵笑骂句“小讨债鬼”;后来他偷拿南秉义的酒钱去赌,包兰芝愣是起早贪黑攒了半个月鸡蛋,悄没声地把窟窿填上,连句重话都没舍得说。
这次呢?
偷的是一百多块的“媳妇本”,是她半辈子的心血!
她会如何?
南雁闭了闭眼,不敢深想。
但她清楚,无论包兰芝如何处置南天贵,这巨大的亏空总得有人来填。
届时,包兰芝怨毒的目光会一遍遍剐过她的课本,会殷勤地将媒婆往她跟前领,甚至会把她视若珍宝的那些书扔进灶膛,就像当年烧掉南秀的画纸一样,眼都不会眨一下。
不行!绝对不行!
南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翻涌的心潮平复。
南秀的话终究是小孩子的话,包兰芝未必全信。就算信了,以南天贵的狡猾,也大可推说烟是同学给的,饼干是捡的。
她需要实打实的让南天贵无从狡辩的证据。
思绪飞转。
南天贵买了烟和饼干,绝不会一次消耗完,必定有藏匿之处。
书包?床底?还是……外面?
南雁脑中灵光一闪——矿区废料场后面那个破棚子!
南天贵常和几个狐朋狗友在那里厮混,那里堆满了废弃的矿车零件,正是藏匿赃物的绝佳地点。
想到此处,南雁不再犹豫,迅速拎起门边散发着馊味的泔水桶,扬声朝里屋道:“妈,我去倒垃圾!”
暮色四合,路边的野草刮过裤脚,“沙沙”作响。
远处矿山的探照灯像一只巨大的独眼,明灭不定,将人的影子拉扯得狰狞变形。
南雁接近破棚子时,里面传来压抑的嬉笑声,还有撕扯包装纸的“窸窣”声。
她矮下身,借着一堆废弃矿料的掩护,小心探出头。
棚内,南天贵大剌剌地坐在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管上,指尖夹着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旁边蹲着的是矿口陈婶家的二柱,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动物饼干,碎渣簌簌掉落,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包。
“天贵,你小子行啊!哪搞来的钱?又是好烟又是饼干的!”二柱含混不清地问,眼睛却死死盯着南天贵手边那盒“红梅”。
南天贵吸了一口烟,娴熟地吐出一个烟圈,下巴扬得老高:“少打听!哥们儿现在手头宽裕!以后跟着我混,少不了你的好处!”
“够意思!”二柱啃着饼干,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不免带上了担忧,“不过这钱……是从你妈那儿……拿的吧?她前两天在矿上骂得可凶了,说逮着贼要剁手,听着都瘆人。”
“剁手?”南天贵“嗤”笑一声,将烟蒂随手弹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语气里满是不屑,“她敢动我?我可是老南家的独苗!就算知道了,顶多雷声大雨点小,打两下出出气,完了还得给我煮鸡蛋补身子!她还能真把我送进去不成?再说了,我就花了点零头,大头藏得严实着呢,她翻破天也找不着!”
二柱眼睛一亮,觍着脸凑近:“藏哪儿了?让兄弟开开眼呗?”
“去你的!”南天贵笑骂着虚踹他一脚,“等风头过去,哥再给你弄两包,让你小子吃个够!”
南雁伏在冰冷的废料后,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随即又被更深的悲凉覆盖。
看,这就是儿子和女儿的区别。
在这个家里,儿子偷钱是“一时糊涂”,女儿多喘口气都是“浪费粮食”;儿子犯错有人兜底善后,女儿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她悄无声息地退后,野草划过脸颊的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
她需要找到那藏起来的“大头”,找到那把能斩断南天贵所有退路的利刃。
回到家,包兰芝依旧在里屋炕上长吁短叹。
南雁端起温水进去:“妈,喝口水歇歇吧。”
包兰芝恍若未闻。
南雁默默退出,反手带上门。
她拿起墙角的扫帚,假装清扫,脚步却挪向了南天贵和南峰睡的那间小屋。
屋里混杂着汗臭与灰尘的味道。
南天贵的旧书包随意扔在床头,拉链半开。
南雁快速细致地翻查。课本夹页,书包夹层,枕头底下,木箱角落……一无所获。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床底下那双又脏又破的胶鞋上。
这是南天贵最常穿的,脏得连包兰芝都懒得刷洗。
南雁屏住呼吸,伸出手,探进那只散发着酸腐气味的鞋子里。
指尖触到硬挺的鞋垫时,动作猛地顿住——鞋垫底下,垫着硬邦邦的东西。
她飞快地抽出鞋垫。
下面,赫然卷着一小卷钞票,用一根半旧的橡皮筋紧紧捆着。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是三张崭新的十元纸币,那特有的油墨味混杂着浓烈的脚臭,直冲鼻腔。
南雁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票面她认得,包兰芝藏钱时,她曾偷偷瞥见过。
她把钱按原样卷好,塞回鞋垫底下,将一切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拍了拍沾在手上的灰土,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已平息。
现在,还不是掀开底牌的时候。
她需要一个时机,一个不仅能将南天贵的罪行彻底钉死,更能借此扭转自己命运的时机。
南雁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掠过一丝冷峻的弧度。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