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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曲折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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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城的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乐无疾蜷缩在天桥下的纸板床上,听着头顶车辆碾过积水的声音。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垃圾的混合气味,他裹紧单薄的被子,却挡不住从缝隙钻进来的寒意。
"干了三个月了,再有一年多..."无疾望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叹了口气。三个月前,他还是名牌大学历史系的优秀毕业生,如今却沦落到这般境地。
清晨五点,闹钟准时响起。无疾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纸板床上爬起来。他熟练地收起"床铺",藏进桥墩后的缝隙里。这个位置很隐蔽,既不会被环卫工人清理,也不会被其他流浪汉占据。
小伙子,今天还是老样子?"街角早餐摊的王大妈早已熟悉这个高大帅气眼睛特别明亮的年轻人。
"嗯,两个馒头,一杯豆浆。"无疾掏出皱巴巴的五元钱。接过早餐时,他注意到王大妈多塞了一个茶叶蛋。
"年轻人长身体,多吃点。"大妈笑着说。
无疾道了声谢,三两口吃完早餐,匆匆赶往工地。清晨的街道上,上班族们行色匆匆,没人注意这个穿着褪色工装服的年轻人。
中午休息时,工友们围坐在一起吃盒饭。
"小乐,你一个大学生,怎么跑来干这个?"老张好奇地问。
无疾扒拉着盒饭里的青菜,苦笑道:"生活所迫呗。"
"听说你爷爷是革命老军人,打过仗?"另一个工友插话。
提到爷爷,无疾的眼神亮了起来:"嗯,参加过东南边境保卫战的老兵。"他放下筷子,从钱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他的军装照。"
照片上的老人胸前挂满勋章,目光坚毅。工友们传看着,啧啧称奇。
"那你怎么..."老张欲言又止。
乐无疾无语地叹了一声,回忆像倒带一样,退回到了很多年前。
爷爷乐山作为一名老连长,几十年前在龙国的东南边境保卫战中,英勇战斗,功勋章胸前挂了几排,不过也落下了身体的伤病,不想给国家增加负担,最后自愿选择以一名普通人的身份回乡安置,结婚生子,不给国家添麻烦。
无疾的爷爷总说,想起牺牲的战友他们才是英雄,自己只是一名幸存者而已。对牺牲战友的后人,无疾的爷爷也经常从自己的补助中分出一大部分给他们寄去。当得知还有些参战的战友牺牲后几十年,家里的老母穷得连去扫墓的路费都没有,爷爷经常泪留满面,低头深思。
无疾的爹出生后,可能是战争带来的后遗症,出生时身体不好,几十年都是病殃殃的,重活累活都不能做,还好龙国有优待军属的政策,乡村邻居也热心相助,尽管身体不好,天生孱弱,但总的来说家境还过得去,并娶妻生子。
等到无疾出生后,娘因生产后受了风寒,过早离世,无疾似乎先天有所不足,自幼大小病不断,无疾的爷爷很是心酸,独自向老天诉苦,说他老乐头无愧天地,无愧国家,不应这样,孙子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身体健康,能享天年,愿名之无疾,无疾无灾,平安顺遂。
说来也怪,尽管先天不足,精气不旺,但爷爷取了无疾的名字后,小无疾从小就精力十足,身体倍棒,冬天大人围着火锅烤还冷,小无疾穿着单衣到处上窜下跳,跑得头上能冒烟。
小时候真是开心啊,要一直像这样无忧无虑就好了,但接着无疾的思绪又跳到了4年前:
无疾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一刻,弥留之际的爷爷很是欣慰,孙子有出息,人品学业又好,将来能为国家做贡献,是国家的接班人,自己死后也有脸面对当年牺牲的战友了。
爷爷是在安祥和没有痛苦的状态下过世的,临终只是抓着无疾的手,用饱经沧桑的眼神重重地凝视着无疾,说了一句“孩子,决不投降”就溘然长逝了。
无疾想到爷爷临终前肯定又回到那个热血激情,战火纷火的年代,龙国的军人视投降为最大的屈辱。
接着时间来到5个月前,无疾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连夜赶回老家。
推开熟悉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父亲苍白的面容。那个总是病怏怏的男人,此刻安静地躺在床上,再也不会咳嗽了。
"无疾啊,你爹他..."邻居李婶红着眼睛说。
葬礼很简单。就在无疾跪在灵前烧纸时,几个男人闯了进来。
"乐家小子,你爹看病欠的钱该还了吧?"为首的光头大声嚷嚷。
"王叔,我父亲刚走,能不能缓缓..."
"少废话!十万块,今天必须给个说法!"光头打断他的话,"听说你爷爷是英雄?怎么到你这代成老赖了?"
"你!"无疾猛地站起来,拳头攥得发白。但看到父亲的黑白照片,他又强压下怒火,"两年内,我一定还清。"
无疾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因为成绩优异,学校的保研名单里有他,他原本想读完研究生在学校任教后再慢慢还上欠款,但现在这个社会人情比纸薄,在灵堂之上撕破脸皮要帐的事也不少见,无疾一怒之下研究生也不上了,毕业后就去找工作还债。
无疾开始疯狂投简历。他穿着借来的西装参加各个摊位的面试。
"历史专业?"面试官皱眉,"我们需要的是市场营销..."
"我可以学!"无疾急忙说。
面试官摇摇头:"下一个。"
换了几个公司都是如此。
最近龙国经济不好,大学生毕业工作难,毕业就失业,学了这非实用专业的无疾找不到工作也是正常的事,到处碰壁的无疾没有怨天尤人,谁让自己学的冷门专业呢。
但最让无疾愤怒和心寒的是家乡镇政府的那次招聘。笔试面试他都是第一,自己又是革命后代,根正苗红,看起来这个位置是板上钉钉没得跑了,虽然钱少了一些,但工作稳定,两年省吃俭用也可以还清债务。
没想到镇书记鬼主意多,明着按政策办事,但突然附加了一个条件,要求应聘人员还必须要有特长的,要在校期间得到过乒乓球前五名奖励的。
最后被录用的正是镇长家的远房亲戚,而且也恰好在一次学校乒乓球联谊赛上得到第五名,即使这次比赛实际上只有5人参加。
有人提出质疑,镇长言辞凿凿地说,这也是为了丰富镇工会的文化生活,招有乒乓特长的可以平时当当教练,带动大家一起增强体质,培养运动精神,减少职业病之类的。
镇长的亲戚在一片质疑声中堂而皇之地入职,而无疾却是卷起铺盖又到城里找活干。
为还债无疾也送过外卖,不过他大学期间专心学业,就算是打工也只是刷刷盘子外很少出门,城市的路太复杂经常走错路,经常被黑心的顾客恶意投诉。
一个月下来,投诉扣的钱,被人偷外卖偷电瓶车的损失,违规罚款的钱算下来,一月赢亏刚才相抵。
看来自己不是送外卖的料,只有改行,对了自己也不是没有手艺的,无疾突然眼睛亮了起来。
"乐老板,两份兔头!"排在最前面的顾客看了看身后的长龙,眼睛却盯着焦黄香脆的烤架挪不开眼,"你这烤鱼和麻辣兔头,真是一绝啊,实在太好吃了,就是要排太久。"
无疾用袖口擦了擦额头,脖颈后却滚动着汗珠,他左手抓起铁钎在兔头眼眶里麻利一转,右手已经揭开装秘制酱料的塑料桶——那是爷爷用搪瓷缸教他调了十三年的配方,同时搭配的还有独门的烧烤手艺。
"您的。"无疾递过餐盒时。
深夜做完最后一单生意,显示今日入账已破两千,无疾乐开了花,还是凭手艺赚钱好,这除去成本,再有几个月就能把债还清了。
凌晨收摊时,隔壁的同行老王凑过来:"小子,你这么久都还没有交“服务费”啊,你可要留心点..."
无疾心里顿了顿说,“我正经摆摊,国家也允许,我凭什么要什么交服务费。”但很快社会的毒打来了。
摆摊第十天的晚高峰,三个穿制服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摊位前。为首的大盖帽敲了敲煤气罐:"查证,有没有办食品经营许可证。"
无疾从防水文件夹里取出证件时,大盖帽翻到最后一页突然皱眉:"健康证呢?""这里。"无疾指向夹层里的塑封卡片。他看见后面穿协管制服的小年轻正用手机偷拍他的调料台,又取样了一些鱼、免头、辅料小菜去检测。
化验单在三天后送达。无疾盯着"豆芽有机磷农药超标50倍"的红章,耳畔嗡嗡作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念着处罚决定书:"...危害公共安全,罚款十万元整,工具当场没收。"
"我的鱼肉、兔头都没有问题,这豆芽是菜市场老刘头卖的,才几毛钱,我哪知道超标!"无疾攥着塑料袋里剩下的几根豆芽,指节发白。
"发票呢?"大盖帽嗤笑着点燃香烟,"没有?那就是你的责任。"
无疾冲进菜市场时,老刘头的摊位已经换成卖拖鞋的。隔壁卖鸡的大婶撇嘴:"昨儿半夜跑的,三轮车都蹬出火星子了..."
法院室内装修豪华,大理石砖光滑得像镜子,无疾看着被告席上自己的倒影——廉价西装袖口还沾着烤鱼时的油渍,自己因为交不起10万的罚金被告了,要强制执行。
"原告方主张的处罚金额明显过重,几根辅料豆芽的检测报告并不能说明被告有主观故意。”法律援助律师仗义执言。
宣判时,老法官扶正老花镜:"处罚过重,驳回十万元罚款...但经营许可予以吊销,两年内不得从事食品相关行业。"法槌落下的声响,犹如给无疾心脏一下沉重的打击。
雨连续下了七天,犹如无疾的心情一样,无疾蹲在废弃报刊亭里整理剩下的调料罐时,心情也像掉进了烂泥时,但他终于发现一张被雨水泡烂的招工启事:"...日结300,包三餐。"
工地大门被推开,包工头老李的视线在无疾的简历上停留片刻:"大学生?"。
"我身板好,能吃苦。"无疾见对方对大学生有偏见,抓起地上的螺纹钢。三根手指粗的钢条一下扛在肩头将他的腰弯成满弓。
“行,你通过了。”老李满意地说。
工地1天干满300,日结。无疾干了3个月了,加上有全勤奖,高温补贴之类的,每月钱到手后自己都舍不得花,为了省钱住在桥底,吃最简单的食物,就是为了尽快把欠债还清,这段时间已经还了2万多了,算算时间,再有1年多就可以全部还完了,到时无债一身轻。
“上工了,你还发什么呆。”身边的工友一拍无疾,打断了他的回忆。
正午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毫无遮拦的灰蓝色天幕上。六十层楼高的钢筋骨架,被晒得滋滋作响,手摸上去,瞬间就能烫出一片红痕。
乐无疾站在悬空的脚手架上,安全绳紧紧勒着他汗湿的工装,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正用粗粝的、布满新旧伤痕和老茧的手拧螺纹。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角、鬓边淌下,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只能用力眨眨眼,甩掉汗珠,咸涩的滋味在嘴角蔓延。脚下的城市缩成一片模糊的色块,车流像缓慢移动的甲虫。
“狗日的天气!”身边的工友已经在咒骂。
无疾没应声,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将最后一颗螺丝拧好,走到脚手架边缘相对稳固的平台,阴凉点的角落坐下休息。他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仰头灌了几大口水,水流顺着嘴角和下巴流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带来片刻的清凉。水壶是爷爷留下的,绿色的漆皮早已斑驳脱落,露出暗沉的底色,壶身上隐约还能看到“XX部队”的模糊字样。
背靠着粗粝的钢管,无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那些玻璃幕墙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像一座座冰冷的、遥不可及的堡垒。
写字楼巨大的落地窗后,隐约可见穿着笔挺西装的身影端着咖啡杯走动,空调房里想必是恒温的清凉。巨大的广告牌上,模特的笑容精致而空洞。车水马龙,人潮涌动,一切都充满了活力与喧嚣。
“快乐是他们的,”无疾低声自语,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疏离感,像这正午的烈日一样,灼烧着他的心。
他想起了爷爷布满老茧却温暖的手,想起他摩挲着自己头顶时说的:“娃儿,工作没有贵贱,凭力气吃饭,对得起良心就成。”可爷爷浑浊却坚定的眼睛里,也总闪烁着另一种光芒:“更要好好念书,品学兼优,以后要接好国家的班,做个有出息的人!”
“接国家的班…”无疾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呵,国家的班没接上,连自己的班,都被人接了。”无疾脑海中又浮出出镇长那肥胖又得意洋洋的脸。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失落感,像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感觉自己像个被生活无情戏弄的弃子,被曾经坚信的理想狠狠背叛,被现实生活的困境狠狠地击倒。
那些在图书馆里挑灯夜读时怀揣的豪情壮志,那些铮铮的誓言,如今在这六十层的高空,在钢筋水泥的冰冷丛林中,只剩下被现实碾碎后的一声声无奈叹息。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这痛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猛地一清。爷爷临终前那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那双饱经战火与沧桑的眼睛,像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他,用尽最后力气吐出的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再次在耳边炸响:
“孩子,决不投降!”
那声音穿越了时空,带着硝烟的味道和钢铁的意志。
“决不投降…”无疾喃喃重复着,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是啊,爷爷说的“不投降”,难道仅仅是指战场上的枪林弹雨吗?不!它更是在每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每一次想要放弃认输的瞬间,都要挺直那根名为“理想”和“正义”的脊梁!爷爷当时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一股滚烫的热流,混杂着汗水和某种更坚韧的东西,冲上了眼眶。他猛地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把胸中的郁结和软弱都排出去。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心里透进一丝光亮,一丝力量。是的,不管社会对自己怎么样,自己也要坚持心中的理想和正义,决不能投降!
然而,现实的沉重和内心的苦闷,并不会因为一句口号就完全消散。精神稍一松懈,另一种荒诞的念头又悄然爬上心头。他想起了为了打发痛苦的时间看过的那些网络小说。什么穿越异界,什么系统附体,什么龙傲天虎躯一震、小弟纳头便拜、美女投怀送抱…那些离奇的情节,那些瞬间逆袭的快感,确实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能让疲惫不堪的精神在虚幻中得到片刻的、淋漓尽致的满足。
“呵…”无疾忍不住嗤笑出声,带着一丝苦涩和自嘲。作为一名受过严谨的历史大学生,他太清楚那不过是现代人逃避现实的廉价精神鸦片,是困顿者画饼充饥的幻想。他摇摇头,仿佛要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脑海。
可思绪一旦开了闸,就有点收不住。“穿越…”他望着脚下渺小的芸芸众生,又抬头看看刺目的太阳,一个荒诞的问题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如果…如果真的像小说里那样,一睁眼到了另一个世界,自己会怎样?是继续像现在这样,做一个挣扎在底层的草根,在另一个时空重复这辛苦平凡、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最后在某个角落默默无闻地死去?还是真能撞上大运,得到什么“金手指”,然后一路披荆斩棘,历经磨难,最终功成名就,左拥右抱,坐拥天下?
“左拥右抱…”这个念头让他脸上右抱…”这个念头让他脸上微微发热。大学四年,不是没有过悸动。系里那个总爱穿白裙子的女生,同乡会里活泼开朗的学妹,…可那时,他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业和勤工俭学上,不敢有丝毫分心。
爱情的滋味?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才有的奢侈品,他从未真正尝过,甚至没有勇气去触碰。这,大概是他大学的岁月里唯一的一点遗憾吧。
他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纷乱的、不切实际的思绪彻底甩掉。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脚下是纵横交错的钢筋骨架,冰冷、坚硬、滚烫;远处是喧嚣不息的城市,繁华、拥挤、疏离。汽车的鸣笛、工地的打桩声、隐约传来的市井人声,混合着高空呼啸的风,构成了一曲真实得有些刺耳的交响乐。
“这才是现实世界,”乐无疾低声对自己说,声音里带着彻底的清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哪里会有什么穿越啊。”他自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