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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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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元英偷偷抬眼瞥向普济大师,对方捻着佛珠的手指死死卡在珠缝里,手背上干瘪的血管绷得凸起,显然被这句话激的动了气。
她一时犯了难,眉梢轻蹙时,那双灵动的杏眼像是蒙了层雾,满是纠结踌躇。
真不知道待会儿应该先拦着哪边,才能不让这爷俩打起来。
那扇看似结实的木门,猛地被暴躁的力道踹开。
夜色沉闷潮涌,白衣翻飞,代兰亭静静地站在门口,周身仿佛裹挟着刺骨寒气,面色阴沉得可怕,眼底乍现几道狠厉的寒芒,死死盯着普济大师。
一瞬间,满室空气仿佛凝住,像骤雨突降,压得人透不过气。
楚元英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情,明明还是那张清贵俊逸的脸,此刻竟透出一股骇人的狰狞。
就像是平日装作温顺乖巧的猫,突然亮出了爪子,摇身一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的狐狸。
她眉尾轻轻往上挑,眼底划过些兴味。
还挺有意思的。
普济大师望向代兰亭的眼睛逐渐浑浊了起来,那目光似是落在他的身上,又似透过他,辨识另一个人的影子。
许久,才听见一声混杂怀念与惆怅的轻叹:“你长高了。”
“老东西倒是越发能耐了,连拿人性命威胁这等腌臜手段都学会了。”代兰亭轻轻嗤一声,戾气翻涌,上前两步,单手捏着普济大师的衣襟,竟像拎小鸡似的轻松将人提起,冷冷道:“你要是活够了,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普济大师终究年老体衰,身形佝偻比楚元英还矮小半个头,此刻只能被迫踮脚,干瘪的脸上涌着不自然的潮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小杂种,你就这么跟长辈说话?”他想掰开代兰亭的手,却力不从心,只瞪着老眼,吹着胡须骂道:“没教养的东西,放手!”
“呵。”
代兰亭轻笑一声松手,随后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拭手掌,仿佛方才碰了什么脏污的东西一般。
普济大师踉跄后退了,幸而楚元英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让他跌坐在地上。
“长辈?你算哪门子长辈?”代兰亭目光落在楚元英身上,戾气瞬间收敛,连笑容都温和了几分,道:“我能容忍你活到今天,最该谢的是我娘。”
普济大师在楚元英的搀扶下堪堪站稳,沉默半晌,带了一丝讨好:“当初是我偏激了些,此事已过十三年,你就算狭隘记仇,也该消气了。”
他话说得软,语气也软,明摆了是在道歉。
楚元英拉了拉代兰亭的衣袖,附耳劝道:“他一把大年纪都跟你低头了,你就别计较了。”
“我为什么不计较?”代兰亭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楚元英默默退了回去,心想你继续你继续。
代兰亭居高临下望向普济大师,道:“六岁那年,我带着我娘的牌位来找你,你呢?你抢走牌位,把我赶下山,那时正值冬雪,我在山门久喊不应,若不是次日香客捡我回去,我早冻死在山门外了。”
“七岁,顾云舟偷偷带我上山,我才得以给我娘上炷香,却被你发觉。你不顾旁人劝阻,一脚踹我进池塘,还不许旁人施救。我昏迷了半月有余,足足养了半年才能下榻。”
“八岁,你终于肯让我上山,却不给我饭吃,每日让我下山挑足十缸水,我若不去,你就拿藤条抽我的手,一抽就是百来下,若是哪日水没挑够,亦是如此。”
普济大师张了张嘴,最终黯然垂首。
楚元英果断往代兰亭方向靠了两步,面露鄙夷地扫了普济大师一眼。
老神棍真不是人,虐待儿童,还怪人家不愿意来。
搁谁谁愿意来?
没一刀捅死他都算上辈子积德了。
“有一次我不肯让你抽,你让人压着我,硬是掰开我的手,刚要动手时却愣住,我还以为你良心发现,终于于心不忍了,结果却说我手相刑克六亲,若不是因为我,我娘就不会死。”代兰亭冷眼看他。
“那卦象如此。”普济大师底气不足,像是掩饰心虚故而转移话题,生硬道:“你那手相姻缘浅淡,命中无妻,外线纷杂,六亲皆断,唯天地人三线清晰绵长,本就是权柄天中,主登极位之相。”
这老神棍真是名不虚传,楚元英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孤家寡人独坐九五之尊吗?
这命哪差了?这命可太好了!
她要是有这种命,能把普济大师这座山头都磕穿。
代兰亭闻言伸出左手,神色木木,盯着掌心杂乱无章的纹路。
掌中情锁,锁芯未成。
红线杂乱浮浅似水中月,云中影。
情河逆流,静水无波悬于天边。
是命犯孤鸾,天生无妻之相。
须臾,他忽然转头看向楚元英。
楚元英脸上那点艳羡还没来得及收,察觉到目光时,下意识回望。
杏眼灵动清透,映着天光与飞花,可似乎世间万物都未曾进入眼底。
明明切切实实就在眼前,他却没由来的觉得虚无缥缈,心中不可抑制地产生了极淡的恐慌。
再抬头,他眸中已是杂乱纷飞,蓦地抄起桌前烛剪,尖头对准左手掌心狠狠一划,霎时,鲜血溢出,殷红一片。
他面无表情朝普济大师伸出手掌,道:“现在,再算。”
烛剪“铛”的一声落地,血珠滴滴答答,顺着手腕洇湿他整个袖摆,在地面晕开点点暗红。
别说普济大师,就连楚元英都被他这莫名其妙的动作,弄了个不知所措。
普济大师盯着那只淌血的手掌,眼神呆滞,眼前仿佛上蒙了一层血色的雾。
代兰亭却不依不饶,上前一步逼得普济大师连连摇头后退,带着狠戾,一字一句道:“我、让、你、重、新、算、一、遍。”
楚元英呆怔了数秒后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攥住他的手,死死捏着手腕下足了狠劲,又气又急道:“你疯了吗?”
代兰亭垂眸不语,只静静凝视她的眉眼。
楚元英把他的手往高处抬,从怀中掏出秀帕在他腕上打了个结,转头冲着还未回神的普济大师喝道:“愣着干嘛,快去请大夫!”
“啊,对对,大夫。”普济大师恍然,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楚元英眉宇满是焦急,她牵着代兰亭在桌边坐下,没忍不住埋怨道:“好端端的自己划自己的手做什么?”
代兰亭沉沉道:“不知道,就觉得心烦。”
楚元英眼角抽了抽,吐出一句:“不可理喻。”
不多时,普济大师带着大夫匆匆赶了回来。
大夫仔细给代兰亭清创上药,将伤口包扎好,神色凝重道:“伤口颇深,已伤及部分筋脉,即便细心调养,日后指节也会稍显笨拙滞涩,怕是做不了什么精细活计。”
“你这么包起来就完了?不缝一下吗?破伤风有没有?”楚元英正指着代兰亭的伤口蹦出一连串词,听到大夫说的话顿时又一急,蹙眉问道:“就没什么别的法子了吗?”
“筋脉损伤本就不可逆转,我医术不精,实在无能为力,还望姑娘莫要为难。”大夫收拾药箱,递给楚元英一张方子和一小罐药瓶,嘱咐道:“伤口须每日重新换药,切记不可沾水。这方子是内服的,每日煎服三次,不可间断。”
楚元英捏着方子,心中难免有些沉甸甸的。
这样说,代兰亭的手算是废了,但她转念一想,养尊处优的二世祖公子哥,也用不着亲自动手做些什么精细活。
至于舞刀弄枪,拨弦吹笙这些风雅之事……
她抬眼觑去,只见代兰亭支着个手,呲着大牙傻乐,没有半分伤痛模样。
楚元英:……瞧这大傻帽还乐着呢。
“你听见大夫说的话吗?”她没好气地问。
代兰亭笑容一收,愁苦之色立刻爬上眉梢,哀伤道:“听到了,我以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活都没办法自理了。哎!这往后可怎么活啊。”
“……”楚元英翻了个白眼:“没这么严重,就是以后不能弹个琴,吹个箫什么的了。”
代兰亭漫不经心“哦”了一声,满不在意道:“我本就不会这些。”
她就知道!
这玩意一看就是个好吃懒做、不学无术、偷奸耍滑、游手好闲的草包二世祖,根本不可能跟这些风雅东西沾上半点边!
楚元英把方子塞进普济大师怀手中,吩咐道:“去煎药。”
不等普济大师有所动作,代兰亭猛地起身,右手抽走方子,拉着楚元英袖摆,带了几分恳求道:“我不想留在这儿,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说话是带着询问的意思,动作没含糊半点,直接拉着人就往外走。
楚元英回头望了一眼,普济大师仍站在原地未动,枯瘦佝偻的身躯在空寂的房中显得有些可怜。
这时,普济大师干瘪的唇角动了动,声音嘶哑难耐:“你不在上京,不知如今上京城已是天翻地覆,镇北侯府兵权被夺,宁西侯府虎视眈眈,三皇子野心昭然若揭,你当真不回去吗?”
代兰亭脚步骤然一滞,楚元英赶忙捂住了耳朵,同时愤愤地剜了普济大师一眼。
你俩讲事情能不能背着点人!
真是要老命了,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她恨不得当场晕倒失忆。
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生无可恋”四个字怎么写的。
代兰亭沉默片刻,缓缓道:“此事与我无关。”
眼看普济大师又要张嘴,楚元英唯恐他又要说些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赶忙喝道:“闭嘴,死老头!”
“你耳朵聋了吗?他不是说了跟他没关系!你还想怎样?人家回不回去关你什么事?你是他爹还是他娘?轮得到你来管?一大把年纪积点德吧,说不准还能多活两年!”楚元英牵起代兰亭的手,转身道:“真是晦气,我们走。”
徒留普济大师被怼得在风中凌乱。
代兰亭未曾言语,眼帘轻抬,一抹笑意自唇角荡开,渐渐漫入眼底,如石子投入静湖,荡起层层涟漪。
他晃了晃受伤的手,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疼,风吹的手好疼,你慢点。”
“这会儿知道喊疼了?”楚元英没好气地缓了下来,道:“我看你划的时候挺利索的,怎么没疼死你?”
“……这会儿疼劲上来了,真的好疼。”
“疼也受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