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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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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山影溶于渐渐拉下的夜幕中。
檐角灰白,山径自山脚蔓延而上,半隐山峦深处,似断似连。
代兰亭先一步挑开车帘,骨节分明的手悬在半空,道:“下面有台阶,慢些。”
楚元英探出头看了看,青丝拂肩,顺势抬搭了上去,代兰亭撑起一点力,稳稳托着她下了车辕。
她抬眸四顾,代兰亭指了一个斜前方的位置,道:“在那儿。”
视线落处,一方青黑色石碑立在残阳里,石面泛着幽微的光,边缘被风雨磨得圆润,苔藓在背碑的下方悄然攀附,洇开一抹深绿。
碑上刻字入石三分,笔力如虬龙。可惜楚元英只能隐约辨识几个,不能完全看得懂,但并不影响她觉得字写得好。
“我在车里等你,速去速回。”代兰亭上了车,突然又探出头,添了几分郑重地嘱咐道:“别和陌生人搭话,尤其是那个老头。”
“哦”楚元英含糊应了一声,心想跟谁说话你管得着吗?
管天管地的,不然再规定她从微笑的弧度到说话的分贝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得了。
照代兰亭这个逻辑,下一步她出门是不是就得面纱覆面,脖子里再挂个牌,写上“生人勿近”四个字,见人就喊“退!退!退!”。
心眼比针尖还小,纯给她添堵。
此时宝莲寺香客稀疏,偶尔钟声从远处佛殿传过来。她循着代兰亭所说的路线,绕过前殿的香火氤氲,后山小径隐在浓荫里,不多时,便看到了往生堂。
堂前小僧正在清扫,见了她双手合十躬身,楚元英依葫芦画瓢回礼,踏进殿中,一股檀香扑面而来。
堂内沉木架上层层叠叠,香火浓厚的气息压在空中,她驻足静静看了一会,一时有些透不过气。
“施主可是来祭拜故人?”方才在外面清扫的小僧问道。
楚元英笑了笑,双手合十包含歉意地躬身,随后穿过侧门,往净室走。那小僧疑惑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摸了摸光滑的脑袋,放下扫帚,转身离去。
净室不比往生堂明亮,光线略暗,一尊悲悯垂眸的金佛立于案前,烛火在佛前摇曳,黑檀木灵牌摆在佛下的案台上,样式古旧,鎏金小字被磨得有些色泽微淡,仍能看出刻痕规整。
楚元英屈膝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轻声道:“您儿子代兰亭如今安好,他不便亲自前来,托我代为祭拜,望您放心。”
说罢,叩了三个头,又胡诌默念了几段狗屁不通的零碎经文,末了从案上取过三炷沉水香,就这长明灯灯火点燃。
火光在她眼睫下跳动,烟缕缓缓缠上梁间,她稳稳将香插入香炉中。
她想着添些香火钱,左右扫视一圈,却没找到功德箱,正打算折回前殿去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苍老温和的声音:“女施主,可是识得这位故人?”
楚元英回身望去,只见门旁立着一位眉须皆白的老僧,手中捻着一串乌木佛珠,眼神深沉如古井。
她不知来人是谁,故先行了个礼,没贸然开口。
老僧的目光落在案前的灵牌之上,又移到她腰间悬挂的平安福袋上,轻叹道:“他怎么不亲自来?”
楚元英立于原地,依旧缄默。
“你是哑巴?”老僧多瞧了她两眼,添了几分狐疑,语气提高了些:“老夫问你话呢!”
楚元英只好抬头看梁,又低头看地,装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难不成还是个聋子?”老僧捻了捻手中的佛珠,自语般嘀咕。
楚元英:……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老僧并未在此事过多纠缠,似是认定声音大些她便能听见,索性又拔高音量道:“那小子如今在哪?”
不知为何,这老僧明明慈眉善目,楚元英面对他总有种老师见家长投鼠忌器的怯意,讪讪指了指门口。
“门口?我来的时候怎么没瞧见他?”老僧回头望了望,转瞬反应过来,道:“你听得见?”
楚元英立马把头低下,恨不得把脸埋进衣襟里。
那老僧见状气得吹胡子瞪眼,愤愤道:“你还装听不见!”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了!”他背着手在净室前来回踱步,口中喃喃不休:“这口气他赌了十三年,再赌下去老夫的命都要赌没了!难不成真让我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家伙去给他这个毛头小子低头道歉不成?不像话,真是不像话,简直跟他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执拗!”
至此,楚元英已经猜出这位便是德高望重的普济大师,她大气不敢出,却没忍住小声嘀咕:“不是您说,只要您在,他就不能进寺吗?”
“你这不是会说话吗?”普济大师冷眼看她。
楚元英:……
年纪这么大了,耳力还挺好。
普济大师一甩僧袍,不怒自威:“你跟我过来。”
楚元英站在原地不动,抠着手指道:“他不让我跟陌生人说话,尤其是您。”
“你跟我说句话还能坏了什么规矩不成?”普济大师气得不轻,嘴角用力下撇,拉着两颊松弛的皮肤,怒道:“连与人说话都要管束,这是什么道理?这般霸道跟他爹一个德行!”
楚元英脚尖碰脚尖,头垂得更低了。
看她逆来顺受的样子,普济大师又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一个姑娘跟着他作甚?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他让你去死你去不去?”
楚元英小声争辩:“他才不会让我死,他对我可好了,还给我剥橘子吃呢。”
“他是骗你的!”普济大师一拍脑门,佛珠没留意砸在脸上,痛得他呲起牙,恨铁不成钢道:“他给你下蛊了,还是灌迷魂汤了?”
“什么蛊什么迷魂汤!”楚元英这会儿也来了气,争辩道:“您这出家人懂什么叫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吗?他给我买衣裳,给我钱,给我房子,做错了事又会道歉,还会拐着弯夸我聪明漂亮,给我提供情绪价值。”
“他从来不会阻碍我做任何想做的事,即便他有能力能轻松给我一切。他尊重我,托举我,我跟他在一块可开心了,你不会常伴青灯,身侧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心疼,所以嫉妒我们吧?”
普济大师:……
他看楚元英的眼神,像是在看被骗进大山给人生儿育女还要夸赞老公能干的神人一样。半晌,阴沉沉地抬了抬手,先前在堂外的小僧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快步向前似要押着她。
“我自己会走!”楚元英一把推开小僧,愤愤不平道:“你看,他说得果然没错!这才说了几句话,你就对我动手动脚,我真后悔,不该不听他的话跟你多嘴!”
普济大师:……
后山山腰处藏着一处素净庭院。楚元英甩着脸踏进门,普及大师反手掩门,对着门外的小僧道:“带几个人下山把那小子拎上来,他不来就绑上来,他要是敢反抗……”
普济大师回头觑了一眼,道:“就告诉他,这女娃见不到明日的晨光。”
他声音平直无波,像是在说一件寻常至极的事,却惊得楚元英汗毛直立,瞬间就要夺门而出。
普济大师早她一步,把门摔得极响,铜锁应声而落。
这叫什么事?
楚元英只觉头皮发麻,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强压怒火质问:“您受十方香火的是高僧,当知佛门首戒便是杀生!以我性命这等卑劣手段威胁他人,与市井匪类有无不同?您就不怕坏了清名,遭人耻笑吗?”
普济大师抬眼看来,一双看过红尘起落的沧桑眼睛闪过一丝复杂,佛珠缓缓捻动,干瘪下垂的嘴角分不清是不是在笑:“你这小丫头懂什么?”
“老夫修行一甲子,早就悟透了生死轮回乃世间常态。请你前来,是为了化解一段因果孽债,为此,些许非常手段,不过是权衡利弊下的不得已而为之。”
“难怪他不愿见您。”楚元英胸膛微微起伏,眼底满是鄙夷:“原以为您德高望重,心中自有菩提明镜,却不想竟是个为老不尊的,您这一大把年纪,怕是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越说越激愤:“没修出半点慈悲心肠不说,反倒养出这般乖张恶劣的性情,您与那泼皮无赖有何差别?简直辱没了‘高僧’二字!”
话音刚落,普济大师脸上那点淡漠终于碎裂,沟壑纵横的面皮肉眼可见的微微抽动起来。
香炉青烟笔直上升,普济大师捻着佛珠手终于停下,他盯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目光沉沉,继而走向桌前坐下,手中佛珠被拍在桌上,道:“牙尖嘴利。”
楚元英偏头不肯服软,良久,普济大师像是稳了情绪,缓声道:“过来坐。”
见她不动,普济大师深深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在遇到他娘顾芷兰之前,我的确是个泼皮无赖。”
楚元英能不能说她不想听故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啊!
她盯着门上的锁踌躇片刻,最终乖乖落座,还寻思这时候如果有盘瓜子就好了。
普济大师重新拿起佛珠捻起来,问:“你可知顾云舟与顾芷兰什么关系?”
楚元英道:“一家人吧,兄妹或是姐弟?”
“错了。”普济大师道:“顾云舟与我一样,都是那泼皮无赖。”
楚元英疑惑都挂在脸上了。
普济大师缓缓道:“我们与芷兰,都是被人牙子发卖的家奴。芷兰不愿为奴,我们三个趁机从人牙子手中逃了出来,过了一段穷困潦倒、食不果腹的生活。后来芷兰经商三年创办顾家商行,自此声名远扬,日子才稍好转些。”
楚元英啧啧称奇。
顾芷兰真乃奇人也。她以女子之身入经商之道,白手起家垄断洛城经济,绝非寻常人所能及。
她赶忙追问:“后来呢?”
“后来?”普济大师笑容骤垮,眉宇间压上怒意,“嫁人了!还是给人当妾,生了代兰亭这小杂种,不到五年就撒手人寰了。”
楚元英:……
要不说不要恋爱脑呢,这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
没话说,真没话说。
普济大师又开始吹胡子瞪眼,“我当年给芷兰算命,她命中驳婚煞,情路必不顺,可她不信,还说我是老神棍。她生的儿子亦是如此,甚至比她还过分,居然拿扫帚追着我跑了两个山头!”
“哈哈……”
楚元英没忍住笑了出来,普济大师阴恻恻的目光立刻瞥了过来,她赶忙收笑正襟危坐,道:“就是,太不像话了!等他来了得好好教训教训他,怎么能只追两个山头?”
普济大师:……
他心想这丫头心眼怎么也蔫坏蔫坏的,嘴上却道:“你少跟代兰亭那小子来往,他心肠忒黑,从我这走的时候才九岁,一回去就弄死了害他娘的人。”
楚元英瞠目结舌:“多少岁?”
普济大师语气笃定,又像是觉得背后说人坏话这事,他一把年纪干起来丢人,偏了头悄悄道:“九岁,还是撺掇他爹亲手杀的,你就说这……”
话未说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踹门声,夹杂着代兰亭怒不可遏的喝骂声:
“开门!你这老家伙怎么还活着,净出来惹人心烦!”